>>> 2008年第9期
马二先生的食与色
作者:程耀恺
这位马二先生,本名马纯上,处州人氏,身长八尺,头带方巾,身穿蓝直裰,脚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几根胡子。形容虽甚伟,却不是命达之人,曾考过六七个案首,终究科场不利,做官无门。据他自我介绍:“小弟补廪二十四年。”所谓补廪,指衙门按时发给银子和粮食补贴生员。受补廪的生员,类似当今名片上加印“享受政府津贴”的知识分子。
补廪生员分为两类,一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然而不坠青云之志,继续充当考场老战士;一类心灰意冷,转而另谋生计。我们的马二先生属于后者,几年下来,他在“举业行当”之中,小有名气,其为嘉兴文海楼书坊选编《三科程墨持运》,一次所得薪酬不下百两银子。他的身份,当是职业儒林选家。
吴敬梓塑造人物自有绝招,便是将他置之特定环境中,把自己的好恶,从场面的描写和情节的铺叙中,不动声色地演绎出来。那么,马二先生放在什么地方好呢?小说家不假思索就说:西湖。
这西湖是什么地方?书中写道: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仕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楼”。透过这段文字,不难看出,其中固然有景,但玄机所在,却是其中有食、其中有色也。
真山真水好景致在那里候着哩,马二先生就不便再在嘉兴文海楼盘桓时日了,只能有劳他老人家到人间天堂杭州走一遭。到了杭州,在文瀚楼书坊安顿下来,吴敬梓先让他闲着,暂无文章可选。若是旁人,极有可能利用书坊的方便,抓紧时机充电,在书山中觅路,在学海里行舟,可这位先生没有这等安闲,末了,只能一步步由他走向西湖,走向山光水色,走向衣香鬓影之中。这下子有好戏看啦!
那日,马二先生独自一人,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
这时,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也有模样生得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个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
对于马二先生来说,这无疑是“色”的第一冲击波,可惜全是些乡下妇女,力度不够。这批香客,虽也不乏绿衣红裙,但大多长相平平,还有汉子跟,俗不可耐。马二先生看是看了,但“不在意里”。既然“色”不够,那就“食”来凑,马二先生默然向前走了一里多路,蓦然“望着沿湖上接连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此前,我们已领略过马二先生的食量了,那是第一次到蘧公孙家做客,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得稀烂的猪肉端了上来,他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连汤都吃完了。他现在来到人间天堂,面对如此丰盛可口的美食,可惜他在嘉兴徒习名士腔调,仗义疏财,这会子,阮囊羞涩,行止两难,也只好往“喉咙里咽唾沫”。
第一波弱“色”强“食”的攻势,就这么过去了。吴敬梓觉得不好意思,眼看马二先生忍饥受饿,他心下有所不忍,赶忙让老先生“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子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处州所产的笋干)嚼嚼,倒觉得很有些滋味。吃完了出来,看见西湖沿上杨柳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玄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个跟前一个丫环,手持黑纱团香扇替她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的环佩,叮叮当当的响。”
这个玩笑开大了,物质生活你让他处于初级阶段,他老先生,怎禁得住这般强度美色刺激?婀娜多姿、五颜六色不算,外加几脱几换,外加玉佩鸣环,简直是声色俱佳。弄得马二先生招驾不住,“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以致偏离了正常的旅游路线,误入乡村,误入坟地,“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
马二先生有些扫兴,想打退堂鼓了,欲待回家,问路人,却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玩?马二先生想了想,继续往前走。好玩还是不好玩,他倒没放在心上,他在这里居然碰上仁宗皇帝的御书,这是书生的无上荣光呀,他理了理宝蓝直裰,以扇为笏,扬尘舞蹈,拜了五拜。刚一定神,无意间,发现布政司的人在花园里请客,“那热汤汤的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这分明是作者在吊他的胃口,有点不地道了,然而且慢,前面就是净慈禅寺,一场视觉盛宴,马上就要拉开帷幕。但见“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吹起风来,身上的香一阵阵地扑人鼻子。”活色生香,秀色可餐,我们的主角顷刻亢奋起来: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张乌黑的脸,腆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奇怪的是,此刻的马二先生意识全然隐退,“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活像一只起了性的黑叫驴,恣意陶醉,忘乎所以。
吴敬梓眼见这位儒士失态到这般田地,动了恻隐之心,赶紧推出来物质补偿,让他老先生坐到挂着“南屏”横匾的茶亭内,先请他吃了一碗茶,继而就把盛满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的各色碟子,杂然陈于马二先生面前。面对如此名目繁多的旅游小食,“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个饱。”这下子马二先生真的是大饱了眼福,也大饱了口福。到此,他也倦了,二话没说,“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算起来,这是强“食”加强“色”完美协作的第三冲击波了吧。好心的小说家,不失时机地又让他吃了一饱,虽不是燕窝、海参,但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怎么说也是天堂杭州才有的上品,好在所费不多,不亦美哉!
这一天,即使谈不上充实,起码也算得上满意了。人生到此,夫复何求?剩下来的事,就只有关门大吉,睡大觉。他一个补廪生员,能有什么夜生活。
书上说,马二先生第二天接着睡,一笔带过,言行全是空白。但我总疑心这是吴敬梓故意所为,分明是学丹青妙手,在画面上“留白”的勾当。试想马二先生身子躺着,他的心,难道也跟着躺下不成?那被窝或许正是他咀嚼往事的最佳场所。食物肯定消化掉了,但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色、声、味,依然值得他细细反刍。吴敬梓忘了交待马二先生的婚姻状况,以他补廪二十四年的资历,考量他的年龄,早过了青春期那是明摆着的,他的祖师爷在这样的年龄,不也耐不住寂寞而去私会南子么,可见非礼勿视,非礼勿行,也是有灵活掌握的余地。他不像孔老夫子,有具体目标,他来到西湖,不能光有“看”与“品”的份儿,他应当“撞”,也终于“撞”了。
当然了,反刍到了最后,难免觉得意犹未尽,“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上得山来,大庙前吃了一碗茶,在花园内的楼阁里,见几人神神秘秘地烧香,以为人家在求仙判功名,也想进去试试,结果只听人家满口李清照、苏若兰、朱淑真云云,这位一向不以词赋为然的冬烘,不知道李、苏、朱是些什么人,但山道旁酒、饺儿、面、茶,他是认识的。他正走着,“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食与色一齐来了,可不知是被“油头粉面”的俗艳吓着了,还是非礼勿视的教条又掌控了他,但见他,别转过头来就走,但圣训终敌不过生理需要,复又匆匆步入间壁茶室。间壁有女人没女人,不得而知,反正他泡了一碗茶,要了十二个钱的蓑衣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应当说,城隍山上的食与色,业已谈不上什么刺激了,一切复归平淡。好在这时他有了意外发现,他的选本摆在书店里发卖,免不了喜出望外,于是登高远望,钱塘江、西湖、雷峰塔、湖心亭,大千世界,尽收眼底,心旷神怡之余,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汉而不泄,万物载焉 ’!”面对天地之大美,这位享受政府津贴的职业编辑,却只能从《中庸》里搜索出不伦不类的片言只语来,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并非腹笥丰赡之士。他原本就腹内空空,他的饥渴感,是多方位多层次的。这时“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烫面薄饼来卖,又一篮子煮热的牛肉,马二先生大喜,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
马二先生总算尽了一回兴。谢天谢地,我也替他高兴。
这位食量大、色胆小的儒林选家,在西子湖畔,眼福、口福都有所得,事情本来可以告一段落了吧,可吴敬梓却不肯就此打住。
此番杭州之行,马二先生一次在城隍山吃茶时,意外结识了落泊的温州书生匡超人,两人邂逅之时,那青年正在捧读他编的《三科程墨持运》。这还了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青山绿水间。上苍如此眷顾他,竟把一个知己,一个崇拜者,送到眼前。草草探明身世,便慷慨解囊,资送银两衣物助他回乡,且热情指点举业求官之道:“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
人道是秀色可餐,却原来在马二先生的心目中,书声可以疗饥,可以镇疼,这样的玄虚荒渺之谈,和他漫游西湖的牛饮杂食一对照,不禁让我想起庄子的一句话: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
马二先生原是个子虚乌有的人物,如果实有其人的话,他应当生活在18世纪上半叶,他籍贯处州,处州(今丽水)与绍兴近邻,算是鲁迅先生的乡先贤。我等外乡人读马二先生,无恨无爱,一笑了事,可鲁迅不然。当我等读到“南屏”茶亭一节而捧腹大笑之时,先生独具慧眼,透过马二先生“茫茫然大嚼而归”这一现象,推测其选文之无定着,良莠不分,就像他吃东西之囫囵吞枣。鲁迅写道:“《儒林外史》中所写的马二先生,游西湖漫无准备,须问路人,吃点心不知道选择,要每样都买一点,由此可见其衡文之毫无把握罢,然而他是处州人,一定要买处片,又可见虽是马二先生,也自有其‘处片’式标准了。”
诸位一定记得,小说家让马二先生前后吃过两次“处片”的。这个细节,看似闲笔,或许鲁迅也是浙江人的缘故,明白这处片的来历,因而领会这段描写的用心与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