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1期

莉碧

作者:雪城小玲




  上
  
  7年前,先生思进受聘于纽约的一家知名投资银行。我不得不离开多伦多的奈德纳会计师事务所。公司开过欢送会,莉碧等几个同事在办公室附近的希腊餐厅为我践行。餐厅的气氛是温馨的,莉碧慈祥地笑着,像个老奶奶似地叨叨不休:“别忘了来信,快乐、烦恼我都愿意听……好好读书吧,知识是别人拿不走的。”她随即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我面前,又关照道:“就用这支笔,给我写信。”我打开盒子,是一支精致的Cross(高仕)钢笔,笔杆上刻着我的名字(汉语拼音)。我很吃惊,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莉碧如此重视我的友谊,这是我没想到的。生性羞涩的我,走到莉碧跟前,给了她一个长久的拥抱。
  12年前,我刚毕业,好不容易拿到一份像样的聘约——多伦多的奈德纳会计事务所,兴奋了不到两分钟,随之便紧张起来。不知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情形。我能否胜任?同事之间好相处么?电脑系统不熟悉,有人指导么?这些问题纠缠得我头皮发麻,简直得了上班恐惧症,真希望公司里有黑头发黑眼睛的同胞。
  然而,第一天去报到,被引见的,却是一个高鼻子蓝眼睛,满头银发穿着得体的老太太,她笑吟吟地望着我,我也报以回笑。她自我介绍叫莉碧,我的同事兼师傅。我惊讶,她看上去和我奶奶年纪相当,而我奶奶已退休二十几年,连我妈都退休了,她还上班?不过,有和蔼可亲的莉碧作师傅,先前的顾虑,在不经意间消失了。为尽早使工作上手,我采用了笨鸟先飞的方法,早到晚走。即便如此用功,实际工作中,还会遇到难处。我有求于莉碧,她总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丢下手头的活儿过来帮我,她的十指在键盘上漫天飞舞,荧屏上的“窗口”灵活地随心跳跃,我纳闷,我是修过专业课的,这老太太又是从哪儿学的呢?
  一连几个星期,我八点到公司,莉碧比我还要早,已经为大家煮好一大桶咖啡,在电脑前工作了。我六点下班,以为莉碧早来早走,路过她的办公室,探头一望,她还在。我好奇,莫非她是独身,抑或已离婚独居,没家庭负担?虽然很好奇,我谨记老公的叮嘱,在北美,人家不说的事,千万别问,特别是“私事儿”。
  我“正人君子”似的什么都不问,“幸好”莉碧开朗健谈,她的故事,还是因我的疑问而谈开了。那是一个中午,我们一起下楼,走到大门口,她说去办事,一会儿跟我会合。她戴上安全帽,开启了路边的自行车,姿势优美的跨上车,扬长而去,丢下惊愕无比的我愣了半晌。等她回来,我终于忍不住问:“莉碧,你每天骑车上班?”莉碧奇怪我这样问,她说,除非天气不好坐地铁,否则,就天天骑车。她似乎看出我的担心,年纪大骑车不安全,便缓缓地说起她的故事:
  “我骑车一不为减肥,二不为环保,三不为省钱,恰恰为安全。我的先生是车祸去世的,那时我们第三个儿子出生不久,老大五岁,老二才三岁。为了孩子,我一定要安安全全、健健康康的活着,他们才有依靠。可孩子越大,花费的心思也越多。疲累,是超负荷的。有时候孩子们轮流生病,我一夜一夜抱着,深夜跑医院急诊,哭声此起彼伏,难得有安稳的睡眠。直至现在,我已养成习惯,每晚在沙发上靠一会儿就行。
  白天我在公司做秘书,学校下午三点放学,如果我在家他们会高兴的。我便请老板安排早一个小时上班,不午休了,早两小时放工和孩子在一起;我早上五点起床,准备早餐和下午的水果零食,他们一放学便有吃,吃完做功课;而我开始做家务,洗衣服一次能洗出二十几只袜子,十几件T恤;男孩子调皮是难免的,有时为一盒冰淇淋争来抢去,烤蛋糕、苹果派的香味传到客厅,他们等不及凉透,手便伸向烤盘,老三怕烫,急得直哭,我看着,心是甜的。晚上他们睡熟后,我织毛衣做手工,换来的钱存进他们的教育基金;周六带孩子们去运动,星期天上教堂。或许疲惫只是身体的感觉,而欢喜是心灵的感受吧。那些日子很累很累,但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总算我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孩子们很乖巧,很独立。老大从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现在是心脏科大夫;老二是大律师,独立开业多年;老三是会计师,也自己开业了。他们也都儿女成群,我的三个孙子目前在多伦多大学读书,我和他们是校友,现在我每学期修一门课,英美文学硕士,圆我儿时的梦。不瞒你说,我的会计学位是一边学一边做,修了十年才完成的。孩子们劝我早点退休,找个老伴。你看我从早忙到晚,星期天做完礼拜,我要招待大大小小十五个人,儿孙们喜欢我烤的苹果派、洋葱三文鱼、杂色素菜和柠檬布丁。到了报税期,我还要义务为社区老人报税,再说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找老伴就算了。”
  听了莉碧的故事,我担心她毕竟上岁数了,半夜三更万一出意外,都没人知道,她的儿子那么成功,大家出钱买个房子,靠他们近一点,好歹有个照应。我不好意思说了我的想法,莉碧听了哈哈大笑,她说:“上帝哪一天要招我,我会让儿子们知道的。儿孙们的电话每天不断,从早到晚,一天几十个,心意最重要,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这就够了。”
  莉碧是幸福的,她爱家庭,爱同事,爱需要她帮助的人。她开朗、温婉的个性感染了我,也感染了所有接近她的人。三年的相处,她的爱心使我在异国倍感温暖,我们之间的友谊跨越了种族、年龄,她是一个可敬的长者,我在异国他乡的一个亲人。
  
  下
  
  7年前,我和先生思进从多伦多搬回纽约,思进重返华尔街,我进入纽约市立大学“深造”。置身于一群年轻人中间,这令我兴奋。特别是那些刚跨出高中、进入大学的少男少女们,他们个个精神焕发,透着健康美。我仿佛感到自己也年轻了起来。虽说大家同坐一间教室,可境遇是那样的不同。我必须付出很多辛劳换来的东西,他们却得来全不费功夫。我相当注重成绩的好坏,他们无所谓,只要过关就行。这令我想起了我在他们这样的年龄时,也不在乎成绩,上课时偷偷地阅读小说,自修课溜出去看电影,考试前靠强记。班里的历届生(指在文革时没有机会上大学的,直到恢复高考后才能上大学的历届中学毕业生)就很不一样,他们多半在工厂、农村待过,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所以特别认真。
  在课堂里或休息室,时不时的,我耳边会传来女孩子议论他们父母们的欢声笑语。一次,有个女孩说:“我妈妈昨天四十岁生日,我来不及看书,一定考砸了。”我赶紧寻声望去,特想看看这女孩究竟有多大。 心想,不知不觉中,我的岁数竟没比她妈妈小几岁,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重返大学时的兴奋,在感叹岁月蹉跎的日子里,化为了自怜与惆怅。
  转眼间,又开学了。我的第一堂课是《妇女法》。年轻的女教授自我介绍了一番后,又给大家介绍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同学,她的名字叫莉碧。只见满头银发,脸上布满皱纹的莉碧站起来对全班同学说:“我叫莉碧,今年85岁。”没想到,我们学校居然还有比我年龄更大的学生,与她相比,我简直太年轻了。这样的年纪拿了学位,难道还想找工作不成?我实在是太好奇了,一下课便向她走去:“莉碧,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动力让您在这样的年龄进大学吗?”她笑着说:“接受大学教育一直是我的梦想,我正努力实现我的梦。”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每次来上课,莉碧总是穿着得很整齐,很精神,令人不得不对她格外注目。而且,莉碧健谈、风趣,不管走到哪里,很容易地就和大伙儿成为好朋友,我和她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莉碧告诉我,她全家是二战期间从波兰逃出来的犹太人,她在美国结婚不久,丈夫就病逝了,留下三个儿子需要她抚养。她怕委屈了孩子就没有再婚。三个儿子先后一个个的大学毕业、成家和生孩子,等该忙的一切都忙完了,她才想圆自己的梦。她对我说:“财富、地位全是身外之物,只有知识在自己的脑子里,谁都无法剥夺。”
  几个学期后,莉碧便成为学校里勇于进取的楷模。一天,学校蓝球队有个赛前聚餐,她被邀请去演讲。莉碧一步一步地走上讲台,可能由于紧张,准备好了的几张卡片,有三张从手里掉在了地上,她带着一点点的困窘说:“我戒啤酒是为了四旬斋(基督教的大斋期),这威斯忌又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众人笑了起来,她清了清喉咙,接着说:“看来我没办法按顺序讲了,那就讲我所知道的。我们可不能因为老,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了;一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我们可就真的老了。要保持年轻只有两个秘诀:保持幸福感和不断追求成功,而且要时刻寻找幽默,并开心地笑着。人一定要有梦想,当一个人失去了梦想,那这个人就已经逝去。我们周围有很多人其实早已逝去,可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渐渐地老去’和‘渐渐地成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即便你现在只有19岁,可你要是睡一年什么都不干,明年你虽20岁,但那就和85岁的我,躺在床上一年什么都不干,到明年成了86岁一样,不需要任何天分和才能。成长的要点是不断去寻找机会,人生一定要无怨无悔。老年人常常后悔的不是我们都做了些什么,而是有什么事我们没有去做。只有那些有遗憾的人才会怕死。”最后,她唱着动听的歌,结束了演讲。
  莉碧的话,激励着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去学习怎样把愉快的心情带到日常生活中去。经过几年的辛勤付出,莉碧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大学的学位。毕业典礼之后的一个星期,莉碧平静的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两千多个学生参加了她的追悼会,为纪念一个平凡的人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追求梦想的实现,是永远也不会太晚的。老是必然的,而成长是有选择的;靠所得我们活着,靠给予我们铸造人生。当我们从从容容准备好一切的时候,我们便不会惧怕慢慢地老去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