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2期

梦境·仙境·此境

作者:陈文念




  那时候,我以目力所及遥望着北方。我的西面是碧蓝的渤海,东面是苍茫的黄海。那是在蓬莱阁上,在渤海和黄海的分界线上。我抚摸着丹崖山上的陈砖古墙,双脚坚实地贴在古老的石阶上,我感到,我登蓬莱,原本不是为了寻仙访道而来。我原本是极其普通的俗人,混迹于杂沓的人流,来到著名的丹崖山上,来登蓬莱阁罢了。
  那是骄阳如火的七月,海风携着暑气和腥味而来,润在蓬莱阁上,润在我们的心里。从东大门那儿开始,我们徐徐地攀行,进入仙境。古老的石阶,三步一折,五步一上,层层有景,步步有画。我们在幽曲的石阶路上慢慢地巡游,温习着数千年前的遗风。随意地品读一帖碑文,或者咀嚼一幅字画,都有一大打厚积的高龄了。那些青绿的古木,纷披的藤蔓,散漫着陈香的古碑,以及雄伟的楼阁殿宇……一一地从眼前晃过。门庭一扇扇地洞开来,一条曲径向历史深处缓缓地延展。渐渐地往前行走,我深深地感到了海的广阔、山的凝重和阁的宏伟。
  丹崖山,说是一座山,我很不以为然。它只不过是一方小丘而已,海拔不过百余米,笔立在海岸上,因其丹赤的崖壁和翼然飞起的蓬莱阁而闻名于世。站在南面蓬莱市的城头仰望,丹崖山与蓬莱阁连成一体,虬曲的墙垛护围着,坚固的山体深深地根植在大海上。蓬莱阁,始建于宋朝嘉佑六年,即公元1061年。那是朱处约任登州郡守的第二年,他登上丹崖绝顶,远望着沧溟无际烟波浩渺的大海,顿觉绝壁临空,超然于世俗之外,于是创建了雄奇的蓬莱阁。之后,因其屹立于大海之上,鹤立丹崖,与滕王阁、岳阳楼、黄鹤楼并驾,成了中国的四大名楼。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崔颢的《黄鹤楼》,我都熟诵于心了。现在,我默默地品读着朱处约的《蓬莱阁记》,细细思量起他建阁的初衷和治邦的成效,顿觉人生沉浮及祸福得失,确非我主。这个在京城任过吏部司封员外郎的朱处约,当他千里迢迢赴登州时,是怎样的神伤。但在好友诗人梅尧臣的鼓励下,他很快重振精神,励精图治,取得显著的政绩,为州人所共睹。次年,他决定修建蓬莱阁,供州人以游览之所。朱处约与几乎同时代的那个重修岳阳楼的滕子京多么相似!与范仲淹一道于1015年同举进士,好好的任着天章阁待制、礼部员外郎等京官的滕子京,顿然之间被谪守巴陵郡,经过一度的沉沦以后又奋起勤耕,由此巴陵郡因之而政通人和,于是重修岳阳楼,而嘱好友范仲淹作文以记,写成了照耀千古的《岳阳楼记》。朱处约和滕子京他们,都因为自己修造的楼阁而名垂千古,但他们在修造楼阁之时,则未曾预料得到吧。
  李商隐诗云:“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他是在寄托对心爱之人的思念之情罢了。然而,寻访蓬山之路者,的确数不胜数,都是因为那方仙乡乐土,因为相传中仙山蓬莱的长生不老之药。无论是秦始皇,还是汉武帝,都在寻仙之路上,终究没有寻到仙丹,而留下千古笑话。好在汉武帝是一位悟性极高之人,在寻仙无果之时,站在登州古城楼上,手捋长须,极目浩海,慨然道:“朕在的位置不就是蓬莱么?”由此,蓬莱仙山被汉武帝的一声慨叹永远定格,那就是如今我们朝拜的人间蓬莱了。
  之后,唐太宗来了,骆宾王来了,苏东坡来了……或者寻仙访药,或者朝慕名山,或者走马上任……都怀着一份别样的心情。这些世界级的人物来了,这些文韬武略的人来了,他们一个一个地登上丹崖山,为丹崖山留下了宝贵的文墨和足迹。丹崖山顶顿时光芒四射,那座如梦如幻的仙山顿然被他们实实地踩在脚下,齐鲁大地一时间为之光耀千里,以至万古流香。如今,在蓬莱阁留下诗词的,有唐代的骆宾王,宋代的苏东坡、赵,明代的秦金、薛、徐应元、袁可立,清代的任璇、施润章……蓬莱阁在这些诗词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据说,苏东坡在登州任过五天的郡守。这就是蓬莱史上的五日登州府千年苏东坡的由来。苏东坡在任的时间是公元1085年10月15~20日。这个以其“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为从政信条,而一生几经坎坷和官场沉浮的巨儒,一到登州就深入体察民情,短短几天之内即上奏了《乞罢登莱榷盐状》和《登州召还议水军状》等奏书,解决了当地百姓的吃盐问题,提出了登莱军事海防构想和战略意义,登州百姓无不为之景仰,纷纷建祠以示纪念。他登上蓬莱阁,放眼万顷波涛,写下了千古绝唱的《海市诗》、《望海》、《书吴道子画后》、《鳆鱼行》等诗词。而今,在蓬莱阁东邻的卧碑亭里,还陈放着《海市诗》和《书吴道子画后》的碑刻,永远光耀着蓬莱阁……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最先是在刘禹锡的《陋室铭》里读到这些句子的。现在,我轻描淡写地描述了丹崖山和蓬莱阁,我来回味这些句子,尤为深刻。古人对于山水之悟,真是透彻!人间仙境蓬莱之所以令人神驰,是因为她的仙气之灵,是因为这些一脉相承的久远的灿烂的文化景观吧。
  人间蓬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人们魂牵梦绕,我说不清。或许就像多少年前的李太白梦游过天姥山,而后做了彪炳千秋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把天姥山描述得如仙如幻。我们也无从记忆。我唯一能够证明的是,人间蓬莱一直占据着我的心灵,我只要找到一个美好时光,便去踏踩一下那方土地,去抚摸一下那座仙山,去感受一次海市一般的蓬莱仙境。
  现在,我已经以我的姿式站在蓬莱阁上了。我费尽思量也想象不出秦皇汉武,以及那些雄才韬略的古人们站在山巅的情境。横在我眼前的,是长山列岛,是八仙过海处,遥遥地隔着海峡,与丹崖山俯仰相望。那些来往穿梭的渔舟游船,在海面上自由地飞渡。我的南面,则背负着熙攘的市廛和林立的高楼。那是崛起的蓬莱市。我晕眩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身处仙乡还是实地……
  一袭海风吹过来了,古树沙沙作响。那是一袭陈古的海风,它带着咸涩的腥味,掀开了人间蓬莱的沧桑。那时候,我正背倚着蓬莱阁的古墙,沉浸在一方横书着“海不扬波”的石刻之前,一段国耻沉重地徐徐地展开来。据说,这方石刻是当时山东巡抚托浑布所书。鸦片战争爆发以后,他登上蓬莱阁,远望海天一色,挥笔写下海不扬波四字。其用意是显而易见的,就是让辽阔的海疆永远平静无波。但是,事隔不久,日本侵略者在刘公岛发动了震惊世界的中日甲午战争,石刻海不扬波方大如斗的不字竟被横行于蓬莱海域上的日本军舰炮击而成了海扬波,中华民族深深地陷进了凌辱之中。
  然而,蓬莱阁并没有因为日本人的一声炮响而轰然倒地。蓬莱阁依旧在丹崖山上,以其仙风道气凌空而起,傲视着那些野蛮的行径,岿然不动地屹立在大海之上。
  我伫立在那儿已经很久了。我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双眼,想仔细看清这相袭久远的仙山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