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2年第1期

古松.棋人

作者:张雨生




  城西有条小河,河边有块岗地,岗地上长着小片松林。据说,这里原是一块墓地,埋葬着乾隆年间一位朝臣,年深日久,坟堆平塌了,林子留下了。算来,树龄已有二百多年,是道地的古松。松柏长青,一年四季苍苍翠翠,称得上沿河一景。
  林子本在郊外,距西城门子有十多里。近年,城建发展很快,先是修来了公路,接着楼房也盖过来了,这片林地有被蚕食的危险。市政府下了一道令,严格保护古松,任何单位不得侵占林地,不准毁坏。
  古松有幸。林间安置了石桌石墩,供人们歇息。大约从前年开始,好些下象棋的人看中了这块地方,慢慢地占用了石桌石墩。他们多是附近的退休老人,迷人了这个门道,便呼三唤四,聚到这里来。对弈的,围观的,有着相当大的阵容。几张石桌占满了,每桌四周还围着一大群。古松下,无声无息地形成了棋场,棋场又在热热闹闹中扩展。吸引力既在于那几方精致的石桌石墩,更在于这片让人陶然的松林。 我算不上棋迷。周日无事,也常常到这里走走,甚或挤进去,充当下棋的主角,凑凑热闹。古松、石桌、老人、象棋,置身其间,颇有一番风韵,游哉悠哉。
  好心人为方便棋人行走,把林间小路扩宽了,硬化了,石桌周围也铺上了水泥板。水泥地面慢慢延伸,铺到了古松跟前,有几处已将它们包围,只给树杆留个窟窿。地平了,路展了,出进方便多了。终日泡在这里的棋迷们好不高兴。的确,松林下显得整齐了,耐看了,颇有现代公园的气派。
  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了不祥之兆,反而为那些古松难过。你看:那几棵被水泥包围着的古松,仿佛成了囚犯,多像《苏三起解》中的苏三,脖子上戴着个大枷,从窟窿中才能伸出脑袋。水泥冷森森的,凉冰冰的。松树惨兮兮的,一定很难受。难道说为了棋人的欢乐,它们愿意扛着这么沉重的水泥大枷?
  终于抗议了,而且是最严重的抗议——不自由,毋宁死!古松以死来抗争。
  那是五月间,暮春已过,芳菲殆尽,最早被水泥地面包围的那几棵古松,迟迟吐不出新芽。河边的白杨一片新绿,枝条繁盛,叶子油亮,早就形成了浓荫。古松却是老样子,进入冬眠期之后,再也醒不过来,温熙的春风催不开它们的睡眼。有些初夏的气息了。老一代的松针惭惭发黄,风过松林,枝梢摇曳,枯黄的松针竟然纷纷扬扬撒落到棋桌上。
  “这个时节,怎么会落叶呢?不正常吧。”
  抬头望去,真叫人惊讶。古松枝头稀疏了,枯萎了,它们病人膏盲,奄奄一息,有死去的危险。
  别看这些棋人,已称张老李老,但在光屁股的童年,就曾在这片松林下玩耍,每棵树杆上有几块疤痕,能说得一清二楚。他们对古松的感情决非一般。栽树的前人远去了,他们是后人,是乘凉人,同时也是护树人,还要为着儿孙。古松几经劫难,若没有他们挺身保护,早就被战火烧尽了,要不,也早就投进炉中,炼铁去了。
  “得了什么病呢?”一位棋人焦急如焚。他想到了老友,老友是植物学家。他打去了电话。第二天,老友被请到实地,给古松诊断。植物学家手拿放大镜,在松林间走走看看,对落下的松针扒扒捡捡,在地面敲敲挖挖。他肯定地说:“什么病也没有,只是严重的营养不良。”
  营养不良?棋人们放下棋,围过来听植物学家解说——古松营养不良,在于生态环境恶化。一是来人过多,把地面踩得太板结。松树喜欢疏松的土壤,板结了,便会阻碍根须发育,影响松树生长。二是用水泥硬化地面,进一步隔绝了空气,雨水渗不下去,严重缺水,缺养分,缺空气。时间长了,地下根慢慢萎缩,霉变,以致腐烂。
  “还有复活的希望吗?”棋人们焦急了。
  “有希望,抢救还来得及。”植物学家敲着树杆,很有信心地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的棋场得搬家。”
  原来是棋人自己铸下的大错。他们懂得了科学道理,没有一点迟疑,棋场搬走,坚决地尽快地搬走。大家动手,先移石桌石墩,一个不剩,再撬掉水泥板,收拾得千干净净。把松林围起来,暂且不让人接近。又由植物学家指点,在松林间挖了几条沟,一米多深,一米来宽,拉来枯枝败叶,乱草杂禾,一层土壤,一层杂物,填埋起来。古松掀掉了水泥大枷,一定舒服得多,轻松得多。
  果然,一番治理之后,奇迹出现了。夏天一到,下了几场透雨,光秃秃的树梢上,冒出了鹅黄色的嫩芽。它们迟来了一个季度,但终究还是来了。雨下得很小,林子里却没有淌水,雨水都渗入了地下,存进了深沟,没有流失。埋下去的枯枝杂草,腐烂了,育出了蚯蚓。雨水渗进去,呛得它们不得不爬出来。松林间再没有人去踩,长出了一簇簇小蘑菇。生态环境不仅恢复了,比原来还好。古松枝头的嫩芽,由鹅黄而淡青,由淡青而碧绿,完全恢复了正常。
  与松树拉开距离,划了一条线。线外,石桌石墩又摆得整整齐齐,棋人重新摆开了阵势,整日又热闹起来。虽然不再是一幅松下对弈图,没了那般古典的雅致。但是,古松与棋人,隔栏相伴,和谐共处,相安无忧,显示出了强烈的环保意识,也是现代人的文明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