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2年第8期
眼量
作者:云 帆
有眼量的人,一般都认为是那些有文化的人,地位高的人,官职显赫的人,但我从亲身经历中认识到,也不尽然。
我妻子的家在大山之麓,她的大伯是个地地道道的山民。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只见他黧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就像大山上弯曲有致的梯田,虽然还不到六十岁,但腰已弯,腿如相对的弓,那样子,很像已年过古稀的老者。
他走后,妻子告诉我,大伯1936年参加革命,是当地地下党的第一任书记,曾被反动派抓住,受尽酷刑,至今前胸后背还有烙铁烙下的累累伤疤,但硬死不屈,后由家里人使钱把他保了出来。被捕后组织关系自然就丢了,便成了一名老百姓,自此每当有什么运动,都要把他捎上,有时还被整得死去活来。
“文革”中,我年年探亲回家,都要同他聊一聊。村里人对外面的事了解得少,对社会动荡十分担忧,但多数人是敢怒不敢言,也有个别人说“毛主席老糊涂了”,别人会立即制止。大伯的说法是:“朝里有了奸臣。”他说,总理、陈毅都是忠臣。谁是奸臣,我不敢问,也不敢就这个问题同他深谈,但他这句话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中。
大概是1969年秋天,我探家时,看到妻的小山村里多了一位眼生的人。这人虽然也是旧衣旧衫,但有一股文人气质,像见过些世面的样子。问乡亲,才知道这个人姓魏,原在一家大新闻单位工作,被打成反革命,遣送回来了。细问之后,才知道他是名牌大学毕业,很有才气,写过不少好文章,是位颇有影响的记者。“文革”中,刘少奇被扣上“叛徒、内奸、工贼”的大帽子,老魏觉得这不实事求是,他以写“内参”的形式,反映一些工人、农民对打倒刘少奇不理解,认为刘少奇功大于过,他采取的许多政策措施比较符合实际,受到百姓的欢迎。总之对刘少奇不能一概否定,‘棍子打死……“内参”送到上面,惹怒了当时当政的红人,说“内参”中的这些话十分恶毒,是打着群众的旗号为刘少奇鸣冤叫屈,向党进攻,他便被立即隔离审查。在审查中,从他家中抄出的日记本上又发现他对打倒“三家村”的不满话语,便说他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和“三家村”的小走卒,便戴着一顶“反革命”的帽子被押送回了家。
老魏回到家乡,倒没有受到乡亲们的冷遇。但大家只要谈起他,便会惋惜地说:“可惜了这个好材料,本来能做大事,这下栽了,一辈子再没有出头之日了。”
是呵,替刘少奇喊冤,反对党中央,那还不完了。刘少奇被毛主席定成了全国最大的走资派,这案是铁板上钉钉,永远也不会翻过来了。
但大伯却不这样认为。老魏回乡的头一天,他登门看望时就说:“别丧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十年以后,再在报纸上见你。”
听了他的话,别人都摇头,老魏也苦笑着说:“我这罪名大,不会有那一天。”
“会的。你记住我的话,肯定会有那一天的。”大伯的话语斩钉截铁。
我同大伯聊天,当说到老魏时,他仍然这么说。这个话题比较敏感,我不同意大伯的观点吧,怕有伤他的自尊心;同意他的观点吧,我当时确实看不到一点刘少奇的案能翻过来的希望,只好笑一笑,支吾过去。
当时,谁敢说老魏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呵!虽然善良的乡亲们都很同情他、关爱他,但都觉得他只能老死这个小山村了。
时光如梭,1975年下半年的一天,我忽然收到家乡的一封信,信封上的字拙朴苍老,拆开一看,是大伯来的,抬头是“革命青年云帆同志”。我看了,觉得有些好笑。看下去后,我便神情凝重了。信中没讲别的,只是介绍他对当时社会局势的看法,并一针见血地说:“党内出了钻心虫”。这话明显是指“四人帮”的,那时“四人帮”正猖獗,大家心中都郁积着不满情绪,但都不敢说半个“不”字,他老人家却指出这帮家伙是党内的“钻心虫”,我看了,是又喜又惊。信的后面是让我把这封信转给一位老革命家手里,但我哪敢呀,看后就把信烧掉了。
没过几个月,传来大伯逝世的噩耗。据说,他的死是由于他把给我写的信的内容还往上头寄去了几份,结果招来杀身之祸,被“四人帮”整死了。
一年多后,“四人帮”被粉碎了,又过了两三年,历史上的许多冤假错案被平反,刘少奇也被恢复名誉,家乡的老魏重新走了新闻岗位,不久还当了报社的领导。每当我想到这些事时,就不由得想起了大伯,佩服他的眼量,脑子里浮现出这么两句话:“莫让浮云遮望眼”,“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