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7期

“莹火虫”

作者:刘道新




  儿时我很喜爱莹火虫儿。在萋萋的莽草丛中,在黄昏的断墙残壁下,在荒冢的迷雾里,那飘忽的淡绿色光芒给我带来许多美丽幻想。可惜由于它的光亮微弱,常常被人们忘却,这是不公平的。
  1968年夏季,自然气候的炎热和政治气候的高压,已使得一些人愈发疯狂。在我们单位一个早已亮出了炙手可热的政治身份的造反派头头,操纵“革命造反突击队”发动了一场骇人听闻的“清理阶级队伍”战役。在血雨腥风中,至8月下旬,“小院”——私设的牢房中人满为患,囚禁了老干部和共产党员55人。
  难忘那个“红色恐怖”之夜,批斗会结束后,我已大汗淋漓,左胳膊被拧断脱臼。是他,陪着我来到总参门诊部医治。在300米路途中,他脸色阴沉,始终沉默着。女医生抗议说:“这几天这样的外伤已有几个人了,你们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子!”她把一杯水放到我的身边。
  在“牛棚”8个月里,他多次被指派押着我到门诊部。这使我很慰藉,因为他同那些声色俱厉的押送者绝然不同。“牛鬼蛇神”最怕的也许不是生活磨难,不是皮肉之苦,而是孤独和冷漠。只要有人向你说一句话,同情的眸子瞥你一眼,你都会觉得这个世界并没有完全冷却,像长夜中眼前飘过一只莹火虫。
  这一天依然是他押着我去门诊部。在300米的途中,看押人员同专政对象进行语言沟通,是触犯天条的。可是他忽然和蔼地对我说:“昨天我值班,你爱人从酒泉基地打来长途电话,由于几个月没有你的音讯,她很着急……”他如此“敌我不分”向我通风报信,使我很惊讶。他说,“我已告诉她你很好,让她不要牵挂”。他再三叮咛:“你要马上给她写一封回信谈谈近况,可惜小院‘三十个不准’中有不许通信一条。”他想了片刻指着路边的绿色邮筒,接着说,“你切记不要让她复信,不然复信落到别人手中就要坏事了。”商量结果,还是他帮我将信秘密地寄到大西北荒漠。
  这一天依然是他押着我去门诊部。途中,他忧心地说:“天冷了,小院的人有的穿着单衣,又不供暖,有人生了冻疮,听说过些日子要给你们发棉衣,他们正在研究。”可是后来并未见发下棉衣,几十个囚犯在结满冰霜的私牢中,度过难熬的严冬。
  这一天依然是他押着我去门诊部。他见我体质日渐衰弱,面有菜色,非常同情。在路过一军用小店铺时,他低声说:“你们的主食不足,只吃白菜帮子也够受,下次路过这里,我在前面慢慢走,你在后面买些香肠和别的食品回去偷着吃,解解馋,不过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在饥饿的日子里,我于是享受了几次难得的美味佳肴。
  这一天依然是他押着我去门诊部。我们之间人为的隔膜似乎已被一种高尚的感情所消融。我说话的胆量于是更大了一些:“听说我们被关进小院后,都被抄家了,抄我的什么东西都行,那些毛主席像章可要给我留下哟!”他笑着说:“你住在西直门宿舍,他们没有来得及抄你的东西,毛主席像章自然好好的,可以放心。”
  这一天依然是他押着我去门诊部。他一次次勇敢地向我打开了黑暗的“世处桃源”的一扇窗户,使我知道了不少闻所未闻的“文革”消息。他津津有味地告诉我:“知道吗?报纸上发表了一条消息,介绍沈阳部队有个卫生员,发明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针灸,治好了不少疑难病症,全国闻名,真是神了。”他还告诉我,发给我的布票、粮票已有人代寄给我爱人了——这一天他押着我去门诊部的途中,他不断望着阴霾的天空说:“我总觉得,你们被关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此时我紧缩着身子,像一条落荒的丧家之犬沿着墙边走,积雪被踏得“咯吱咯吱”作响。虽然白日当头,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北京的寒气好逼人啊,雪莱的“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的浪漫诗意,难道真的会在我们身上看到?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1963年3月10日,私设的牢房宣布解体。我们被解放的通知,是由那个被我们这帮“牛鬼蛇神”宣传打造而闻名全军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陈某宣布的。他特别强调,是造反派头头和“革命造反突击队”挽救了我们,是毛主席革命路线和政策的伟大胜利;过去关我们是正确的,今日放我们也是正确的;出了小院不等于没有罪,今后要继续反思和改造。关了我放了我,原来都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岂不是要我“人头落地称好快刀”,这是什么混账逻辑!据说由于红色政权发现有人向小院通风报信而进行了详细调查,他由于赞同给囚犯发棉衣,而被造反派头头呵斥和罚站。此事曾使我长时间感到不安。
  在那个非常年代,谁都不可能遮盖着虚伪的政治面纱讨生活,每个人的面孔都是如此使人惊诧的清晰和鲜活。他也许是比别人更能称得上是一个正直的、清醒的普通共产党员,时任机关办公室秘书。
  萤火虫是渺小的,但它在黑暗中能够闪光,却是多么可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