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7期

她用心灵雕刻精彩

作者:郑付周




  70岁的高玉华是个非常不幸的女人,母亲是妓女,小时在妓院生活,20岁被打成右派,10年牢狱之苦,她吃过老鼠,吃过蛇,她一生没有过爱情,亲人早逝,孤独生活,几近失明的她,似乎生来就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可是,当她平静地对我们诉说这些苦难的时候,竟张口而来许多的诗词歌赋。我们想到,当一个人把苦难和艺术揉和起来的时候,那苦难的经历也是充满希望和意义的——她患了高血压,她甚至因为心脏病需要做搭桥手术,可是,因为雕刻,血压正常了,搭桥手术也不需要做了。这么一个悲惨的人,生命为何如此精彩?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的一个朋友在广西的街上买到了一个微雕工艺品,价钱很便宜,一两块钱就能买,但是看得出来,那字雕得很有功力,娟秀洒脱。更吸引我们注意的,是旁边围观人的一句话,说这作者是双目近乎失明的孤独老人。这位老人好像是有着谜一样的人生,因为人们提到她的时候,无法用简练的话来形容。
  有人说她是一个妓女的女儿,童年是在青楼里度过的;有人说她是资本家出身,说错了话被打成右派,坐了几十年的牢;也有人说她一辈子独自生活,如今潦倒寂寞,这位老人叫高玉华。高玉华基本上看不见东西,她说:“我雕刻是凭心、凭志,除了熟练,就靠我对诗意的理解,靠平时的功底,靠厚积薄发。刻王维的山水诗的时候,我几乎进入了山水之间,进入了如诗如画的境界,‘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时,我觉得身体寄在这幅图画里面,就感到内心好静。”
  高玉华出生在广西梧州一个特殊的家庭,父亲是岭南一户富家少爷,而母亲却是一位青楼妓女。“我刚满月,父母都不要我,给多少人家养过都不知道。后来懂事了,就有两个妈妈养着我,这两个妈妈都是青楼的妓女,人也老了,正所谓‘门前冷落车马稀’那种境况的妓女了。”六岁的时候,父亲因为不能生育,决定把她接来同住,高玉华从此走进了深宅大院。尽管没有感情,没有什么欢乐,这位被人叫做野女,被人唤作是马蹄的穷苦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资本家的千金小姐。这个近乎荒诞的人生改变,也为高玉华此后的人生埋下了一个个近乎荒谬的伏笔。
  1957年的时候,正是由于这个出身和“反右”运动当中的一句话,年仅20岁的高玉华被打成了右派。“我那件棉衣,从1951年穿到1957年,一个同学问我:‘你这件棉衣为什么还没换?’我说,我经济困难。就这一句话就上纲上线了:讲穷叫苦,诬蔑新社会。再上纲呢,就说我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党,最后是反对毛主席。”她被押送到平南六岑金矿劳动改造。在平南六岑金矿的井下,高玉华并没有被人们遗忘,妓女的女儿、资本家的私生女、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随便哪一种身份在政治运动中都成为被关注的对象。“有一次,他们把我和另外五个男的一起拉出去,说我们是同伙,要枪毙。我觉得我也没什么罪,我这么年轻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吗?心里头有种难言的愤慨和悲哀,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上车,结果,就听‘嘣’地一声,铁棍先是打在我的腰上,把我的腰打断了;第二棍就打在我的头上。”
  至今高玉华头顶上仍有一块伤疤,她说20岁头顶上就大部分没了头发。老人第一次见到我们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用手梳理她的头。一个爱美的老人,不知是想掩去那一段让她心酸的往事,还是想抚摸结在她心里永远抹不去的伤痛。这个右派,让她的青春、爱情、健康都失去了,但是惟一没有失去的是她做人的信心和尊严。
  成为右派分子的高玉华,很长时间里过着一言不发的生活。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没有人可交谈。50个知识分子同在一个劳改农场,高玉华是其中惟一的女性。陪伴她的是身边永远搬运不完的,同样也在静默之中的那些大石头。可是也就在这一片荒芜当中,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高玉华走入了意想不到的天空。“那时,我一个人接触石头,当石头没有敲碎的时候,我就有点时间拿着这石头来看。‘哎呀,这些石头怎么这么可爱’,我就拿来磨亮,磨了以后我就拿大头针来刻。‘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好好的才20岁,一场暴风骤雨把我打成这样了,几乎是打入地狱,以后我的生活如何,能不能活下去。当时也有悲观,但是又有坚强,我还年轻,生命力正旺盛,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在潮湿的工棚,高玉华失去了自由,但并没有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她在狭窄的坑道里宣泄着情感,在坚硬的石头上雕刻着希望。“我一搞微刻就进入了王维诗的状态、李白诗的状态,还有好多人的诗的状态。我怕人见到告诉矿里的领导、管理人员,我又要挨打。所以,我就要小的石头,刻的字也要小,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学微刻,等于孙悟空蒸八卦炉。”
  孙悟空在八卦炉里炼就了火眼金睛,而高玉华在牛棚里、在矿井之下也练成了一手巧夺天工的微雕技艺。久而久之,原本只是想要逃避寂寞、排遣孤独的高玉华,却从这一笔一划的雕刻当中寻获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刀口之下,她和那些意境深远的唐诗宋词碰面;在刀口之下,她和浅吟低唱的那些古人相逢。她的悲欢离合好像一下子都有了听众,她的痛苦惆怅也一下子都有了去处。她觉得这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让她突然感觉到了生命的热度。高玉华对自己的未来有过无数次的猜测和幻想,她试图用浪漫驱赶井下的阴暗,用情怀抚慰身体的伤残。然而,不喜欢杜鹃啼血的高玉华,三年后却等来了一个杜鹃啼血的结局。
  本来三年以后,劳教期满了,就该放她出去了。但放出来以后又说没有到期,又把她拉去劳改农场。此时她从一名右派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名女囚。就这样,双腿残疾的高玉华和一群因杀人、抢劫、盗窃被劳动改造的犯人关进了同一个监狱。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也没有人告诉她在这里要改造多少年。但是,她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劳改农场没有石头可以刻字,她就在玻璃上、肥皂盒上,留下她对未来的憧憬。高玉华和我们说这些的时候,总是脱口而出一连串的诗句表达她那时候的心迹。实际上,我发现这也是她说话的一个习惯,几句话里一定会冒出不少唐诗宋词来。这让我觉得,有时候她那本来苦难重重毫无诗意可言的生活,好像反倒有了一种特殊的韵律,在这样的韵律当中,高玉华审视着,甚至是玩味着自己的苦难,一刀一刀地刻下了她的人生,那些微小的字句带给她一个奇异的精神世界。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生活可以就这么进行下去,因为她不知道未来通向何处,何时能够真正解脱,她索性把自己也缩小在这微小的字字句句当中,不去问太多。
  1968年12月的一天,劳改农场的领导通知高玉华,她改造好了,可以回家。没有解释,没有答案,她没有户口 ,也没有工作。就这样,高玉华带着资本家的出身,带着右派的帽子,带着那个她至今都没弄明白的罪名回到了她的亲生母亲身边。高玉华回到原来的地方,她要求平反,但是她没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他们当着高玉华的面,把她以前的材料拿出来烧了。但她仍旧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就像她不再记恨母亲曾经把她抛弃,不再嫌弃母亲曾经是妓女,她也不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她几乎是“看懂了所有的事”。一段人生,就这样被一把火付之一炬。带着22年补发的600块钱,高玉华当了一名电器厂的工人。此时的她已经是人到中年了,惟一珍重的一点点亲情也开始随着亲人的一一离开而远去。随后的几年当中,高玉华亲手送走了两位母亲、一位父亲,接下来就又剩下她一个人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由于疾病,高玉华提前退休,每月靠600元的退休金维持生计。她所在的工厂没有为她办理医疗保险,但她随时都要用药物维持生命。她说:“我平反以后常住医院,常得病危通知书,常欠债。”高玉华没钱住院的消息被当地媒体报道后,曾有好心人为她捐款。倔强的高玉华婉言谢绝了这些好心人的帮助。她说她要自立、自救,自己靠雕刻手艺赚钱治病。由于她买不起好的雕刻材料,只能雕刻一些简单的书签,一个书签尽管只有几毛钱的收入,但高玉华已经很满足了。
  在绝望当中,雕刻一次次赋予了高玉华不同寻常的力量,而雕刻不仅仅给了高玉华一个虚幻的精神世界,而是在现实世界当中,以再具体不过的方式拯救了她,高玉华开始以雕刻赚取微薄的收入,真真正正以雕刻为生了。其实现在她的双手抖得厉害,眼睛也看不清,但字仍旧刻得漂亮。对此,她的回答只有一个:我不是用手,也不用眼睛,我是用心在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