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橡皮灵魂

作者:陈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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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我被语文老师叫去谈话,他皱着眉对我的作文大摇其头:
  “徐如涓,你还想不想考高中?”
  我点头。
  “既然想考高中,联考的时候作文可不能这么写。你说说看,善与恶,哪一个比较好?”
  “善。”这是不用劳烦资优生的头脑也能说出的标准答案。
  “看吧!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写出这样的作文来?喏!回去再重写一遍,同样的题目,下礼拜一交给我。”
  你根本用不着和他争辩,只要乖乖地回去照办,给他一篇八股烘烘的道德文章就行了,书店里多的是作文范本,只要拣几篇来稍事拼凑删改,题旨合于标准规格就行了。说别人想听的话比说真话实际多了,那时随着广告流行的口号在我听来是很蠢的:“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我有话要说”,你尽管去说你喜欢的话、做你喜欢的事,可是谁都不会当你一回事,而且短暂的爽快之后你还得面对更要命的后果:被打骂、被记过退学,除非你打算过着化外的艺术家生活,否则这社会正常人得以分享的资源像学生优待票啦、考试啦、找工作混饭吃、不被当作可疑人物盘查等等,你可能都没份。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努力合乎大人们的期望,但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能成功地愚弄这些自认为完全掌控你的人,才真是使这世界显得有趣美妙的秘密。
  在学校里我的人缘很好,女生们喜欢我,因为只有我不会把她们的秘密泄漏出去,男生们既爱我又怕我,因为我是他们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是当一个完美的人岂不呆板无趣?就像我在作文里写的,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这是物理现象的平衡。廖文美暗恋张书皓的秘密被公开在布告栏上,化学实验室的爆炸小意外,校庆的主题音乐“明天会更好”被换成“把我自己掏出来”,这些都是我的杰作,但是没有人对我有过一丁点怀疑,这些恶劣的玩笑和一个自律文静的好学生根本不可能有交集。你以为我做这些事只为了整人或发泄情绪?No,你太低估我了,帮痛苦的暗恋者挣脱束缚,替大家教训一下鼻孔朝天的化学老师,把那首伪善肉麻的流行歌换成发自内心的欲望嘶吼,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做了大家只敢想不敢做的事而已。而为善不欲人知正是我的优点之一,尽管他们并不心存感激,因为你知道,善与恶往往是一体两面。
  除了偶尔的小小风险,我就这么悠游地在世界的两极之间摆荡,无人而不自得。正因为有些事是说不得的,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表面安详单纯的生活实际上充满了各种刺激的乐趣。其中最大的乐趣来源,就是自己的身体。我喜欢自己身上的各种气味,皮肤颜色在四季的变化,以及某些部分逐年变化的情形,这就像自然课做植物观察一样;不同的是,你的身体有阳光空气和水以外的变化因素。我喜欢脱光了站在穿衣镜前,久久地凝视自己,既庄严又妖异。欣赏它,如一幅画,触摸它,便有音符流泻,就像我熟悉的琴键一样,每一寸肌肤有它的音域,红润柔软的嘴唇是俏皮的E,乳尖是极高音的B,光滑的背脊是一组温暖明亮的G和弦,而在双腿之间,你探进一个深邃无底的黑洞,便像踩着了震音踏瓣一样,许多旋律团块推挤撞击着,有悲伤的叹息,有狂暴的笞打,有茫然,有陶醉,有一切你听过的声音和经历过的感情。
  最初知道它的存在时,就像发现了一个新游戏,好东西就要和好朋友分享,我迫不及待地告诉我的小玩伴,并且掀起裙子示范给她看:哪,像这样,把手放在小便的地方,擦擦擦,好舒服哦!可是她瞪着我像看到怪兽似的:“我妈妈说不可以摸那里!”第二天,她妈妈就再也不准她上我们家来玩了。但是她妈这个八婆,竟然把这件事辗转地告诉我爸,当然是很忸怩地闪烁其词:“哎呀,徐先生,小涓没有妈妈总是不太好,有些事还是要女人来教才行。”……我爸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夕阳把我们父女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们相依为命,像电影里常有的悲凉场面。我爸的声音在晚风中发着抖:“阿涓,你要争气,别让人瞧不起,不能让人说没妈的孩子会变坏。”那年我才七八岁,还不懂得说那种“爸,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之类的台词,只是懵懂地点点头,脱口说:“我只要爸爸,不要妈妈。”这句话险些没让我爸感动得当街哭出来,不过我想那时我真正的意思是,我不需要一个只会大惊小怪的女人来对我的小游戏下禁令。
  要做个好女孩,你就得懂得怎么揣摩别人的心意,并且守规矩,第一项规矩就是要保持纯洁,公然地对性爱表示兴趣是绝对被禁止的。但也正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我反而对它有了更浓厚的兴趣,所幸我们的生活中不乏这些半遮半掩的教材:电影、报纸、广告,乃至我爸房里秘藏的书刊和录影带。女孩们偷偷传阅的爱情小说里点到为止的性爱场面不能满足我,我只得凭空想象:温柔的、热情的、强暴的,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一双渴欲而有力的手,直到我愈来愈快的手指让我在一阵热流爆发后,身上所有的细胞在喘息中溶化为止。
  和所有思春的少女一样,我也幻想着男人,但不光是一个轻吻带来的爱情,而是蛮暴肉感的挤合到底会带来何等深沉的悸动。男人,像我爸能提供物质生活的必需,像那些男孩臂上蠢动的老鼠,像大卫雕像毫不害臊的鸟儿,是的,我需要男人,为的纯粹是一种立即直接的快乐,但却不能成为我寻求日后更多快乐的阻碍。一个追欢求爱的女孩会被视为堕落而遭人鄙夷,但一个脆弱易碎的被害者只会得到更多的关爱和同情。
  我像只软橡皮顽皮豹,任人摆弄我毫不抗拒的柔软四肢,左手骨折,后脑轻度挫伤,我爸坚持要阿姨尽快陪我去修补处女膜,并且火速替我办理到加拿大就学的各种手续,到了温哥华姑妈家,不要多久,我又会完整如初了。
  但有些事情再也不会回来了,例如那个暖洋洋的星期天下午,杜鹃花盛开的红砖道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邂逅,如果阿维身上没有刚打完篮球的汗味,我的头也许不会偏成那样诱人的角度,我的眼神也不会那样地清澈无邪。如果阿维没提起他哥哥的老唱片,一切或许还是如常。
  “你一定都只听贝多芬和莫扎特的吧?”
  “不一定啊,收音机里放什么音乐我都听。”
  “那你一定没听过披头士!我哥有好多他们的唱片,是那种会跳针的旧唱片,很好玩……喂,要不要去我家玩?”
  “可是……”我看了一下手表,四点五分,还不到晚饭时间,爸如果问起来,就说去书店买书吧。
  “我家很近,走路五分钟就到了。”
  隔着他的越野单车,一阵风过,他身上生腥的气味扑向我。
  他家在一栋半新公寓的六楼,他哥在当兵,他爸妈出门去看朋友了,我当然明白他紧张的喉音和闪烁的眼神表示什么,我不会让他第二天有可以向全班男生夸耀战绩的材料。
  他带我到顶楼加盖他哥的房里,有书有NBA海报有模型飞机,还有一张深海蓝的加大单人床。我刻意不去注意书架上写真集露出的半只乳房。
  他掀开墙角的一块织花巾,果然是一架有透明塑胶盖老式的唱机。在他放唱片的当儿,我坐在床沿,拿起唱片封套来看,黑白的漫画线条画着一片森林和四个人头,Rubber Soul,橡皮灵魂。
  起初我被电子乐器明确而有点过时的节奏给逗笑起来:“真是老古董!”可是不久就跟着哼了起来:“Baby you can drive my car,yes I am gonna be a star…”他坐在唱机前的地板上,出神地盯着我瞧,我假装没注意。
  “哎哟!我没想到你英文这么好,一听就会唱。”
  他夸张地叫起来,好引起我的注意。我只是微微一笑,没说话,太骄傲是不讨人喜欢的。他简直没有半刻安静,不是哧哧吸着点伤风的鼻子,就是哗啦地把架上的唱片翻落一地。我在封套上研究了半天,想找出《橡皮灵魂》那首曲子。
  “为什么这张唱片叫《橡皮灵魂》?没有这首歌啊?”
  “不知道啊,这有什么关系?”
  “那你想,它指的是橡皮做的灵魂,还是橡皮里也有灵魂?”
  他笑了起来,一口牙白灿灿的。
  “你真奇怪,真的,你是我遇过最奇怪的女生。”
  “为什么奇怪?你难道没有一点好奇心?”
  他耸耸肩。唱机里继续着那种既忧郁又无邪的音乐:“…I once had a girl,or should I say,she once had me.”
  “你要喝点什么吗?可乐还是果汁?”
  “随便……嗯,果汁好了。”
  他像是有意炫耀自己的身手利落,一挺腰从地上跳起来,噔噔噔地跑下楼去。我留意到他在纱门外还深深望了我一眼。这铁皮塔的小屋晒了一天太阳,有点闷热,我轻轻推开纱门,到外头透口气。
  他喜欢我,这是不用问也知道的事,从他不安的眼神,他时而有点不知所措的双手,这是我很熟悉的神态。但是他对我来说,不过是另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生,我所向往的,也只是他无袖篮球背心遮掩不住的粗壮手臂和厚实胸膛。也许我所期望的事就要发生,一次真枪实弹的性交,对我来说,他还算是及格的人选,我感觉到内裤里有点潮腻了。
  我光着脚走下楼去,想去上洗手间。我走向厨房,却看见他正把什么东西扔进黄澄澄的果汁里。等他用筷子搅拌完了以后,我才出声:
  “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
  他的身子像触了电似的一跳,慌张地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说:“搞……搞什么,吓我……一大跳。”然后指给我浴室的方向,我道声谢,用一贯优雅平静的步调走去。
  把浴室的门关起来,我看见镜子里那张微笑的脸:这是命运给你的天大机会,你无需担忧任何罪名,不用再设想任何脱身的遁词与借口,你不是引诱者,你只是个身不由己的玩偶,一个橡皮灵魂,没有意志,就是想反抗也只能受困于被操弄的橡皮身体里。
  于是我回到阁楼里,斯文地啜着他殷勤奉上的果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校里的琐事,我站在书架前看着模型战斗机,把一只红色拳击手套拿起来把玩着,唱机里忽然发出一阵吸口水的嘶嘶声“Oh,girl,sh…”,像是在垂涎着美味的女孩似的好色声音,真滑稽,我笑出声来,他也跟着笑了,走近我,向我指点手套上的特殊缝线和签名。屋里真闷热,然而更令我们透不过气来的是那股跃跃的躁动,他灼热急促的呼吸喷在我的后颈,他的手指试探地撩动我的发丝。好热,我轻叹一声,一个踉跄,他抱住了我,狂热鲁莽地用笨拙的舌头堵住了我半开的嘴。感伤的披头士仍在讲他悲惨的长故事。
  
  她是那种你如此渴望却只能令你受苦的女孩,
  但你仍不后悔曾有的每一天。
  Oh,girl,sh…Oh,girl,sh…
  她是那种令你沉沦令朋友觉得你像傻子的女孩,
  当他说她看起来不错时,
  她却问他是否明白她有多酷。
  Oh,girl,sh…Oh,girl,sh…
  When he said she is looking good she ask if he understood she is cool cool…
  
  如果没有这些验伤、告诉、和解、开除,也许那个星期天下午会成为美好的回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遇了,他恋慕着她,她渴望着他,于是两人赤身紧抱着一起沉沦,也同时上升,也许那爱悦不过存在于相拥的刹那间,却如双蝶嬉舞一般简单自然。我不讨厌阿维,虽然他没什么脑子,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思,接吻技巧也不怎样,日后顶多也只能当个平庸的业务员,但是……我捏着同学偷偷替他代转给我的一封信,十行纸上满满的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嫉妒他,就好像……你听说过有一种没有脚只好一直往前飞的鸟吗?我想我就像那种鸟,不到死去的那天就没法降落休息,所以我对那些能安稳踏在地面上吃草的牛既妒又羡。
  但是如果没有这些法律、家规、校规、禁忌,全然地自由自然,就算你只穿着四角内裤在天桥上倒立鼓吹叛乱,也没有警察吹着哨子来逮捕你,路人只当你是一株随风乱摇的盆栽,这世界该有多么荒凉寂寞。
  往加拿大的飞机上,邻座的欧巴桑和我聊起来,喜滋滋地告诉我她要到温哥华去看她新生的小外孙。她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套婴儿用品给我看:塑胶奶嘴、塑胶奶瓶、橡皮小鸭……“哗!好可爱哦!”我说。然后她和我说起她的长故事,如何独立把子女抚养成人,本来令人头痛的孩子怎么变成今天优秀的工程师和学者律师……她还在絮絮说着时,我的安眠药效力开始发挥了作用,在半合的眼皮下,我仿佛看见工厂里漫长的输送带,一锅滚烫的溶液有节奏地倒在整齐的铸模里,翻出一个个相同的橡皮人,精密的品管机器正在进行最后的检验,略有点嘴斜眼歪都要扔进废物箱里。不论它们体内是否藏着没完全消溶的虫尸或草药,一长列复制完美的橡皮灵魂,就要朝着热闹光明的旅途出发了……
  
  (本文收录于鲜鲜文化公司出版的《十六岁的结业式》,选自《2002中国年度最佳台湾小说》,李昂主编,漓江出版社2003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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