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山民望海”的三种状态
作者:杨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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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和大海,在当代中国的诗歌文本里,已经成为凝缩、透射无数国民心态的象征意象。“山”表征着传统的闭塞、蒙昧、僵化、保守,表征着有限、自足的封闭生存圈;“海”则喻指着现代的辽阔、不羁、变动、希望,喻指着无限、自由的开放型生存。“山”和“海”的意象内涵,已经溢出它原有的意义范畴而上升为象征性符号。走出封闭的群山,面向辽阔的大海,也就是说,告别陈旧的传统,拥抱崭新的现代,已经成为“山坳上的中国人”的心灵渴望。
只是,悠久而强固的传统仿佛四面围困的万重山嶂,真要走出去又谈何容易!它需要的不仅是觉醒灵魂的向往,更需要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百折不挠冲出包围的行动,甚至需要付出几代人前仆后继的代价。由于实现这一理想困难重重,于是便有只想不行的人,如韩东笔下的“山民”;或是浅尝辄止的人,如沈奇笔下的“上游的孩子”;他们或惮于牺牲,或知难而退。而王家新笔下的抒情主人公“我”,则化知为行,不达理想,决不罢休,终于走出群山,走到大海面前。韩东的《山民》、沈奇的《上游的孩子》和王家新的《在山的那边》,均写于改革开放之初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对由封闭走向开放过程中的国人心态,进行了深度的透视。把这三首象征诗放在一起加以对比解读,可以从中受到深刻的启示,获得巨大的教益。
《山民》:只想不行的望海者
小时候,他问父亲
“山那边是什么”
父亲说“是山”
“那边的那边呢”
“山,还是山”
他不做声了,看着远处
山第一次使他这样疲倦
他想,这辈子是走不出这里的群山了
海是有的,但十分遥远
他只能活几十年
所以没有等他走到那里
就已死在半路上了
死在山中
他觉得应该带着老婆一起上路
老婆会给他生个儿子
到他死的时候
儿子就长大了
儿子也会有老婆
儿子也会有儿子
儿子的儿子也还会有儿子
他不再想了
儿子也使他很疲倦
他只是遗憾
他的祖先没有像他一样想过
不然,见到大海的该是他了
——韩东《山民》
韩东是著名的新生代诗人,他的《山民》借助“山”和“海”的象征意蕴,讲述了一则“山民望海”的寓言。作者采用新生代诗的“冷抒情”手法,避免直接出面议论抒情,只以干净简洁的诗句客观呈示“山民”的心态,从而体现出作者对传统文化心理的深刻洞见和反思。
诗以新一代“山民”和老一代“山民”对话的方式切入表现。作为新一代“山民”的儿子,已不同于老一代“山民”的父亲。父亲大概早已习惯了“山外还是山”的现状,而心安理得地安居山中稳做山民。儿子则不然,连连的提问在显示出渴望走出群山的冲动。只是,当他听到父亲那“山外还是山”的回答之后,不是奋然出走,以求突围,而是在愿望受遏之后,产生出无可奈何的慵懒倦意。尽管他不像父亲那样认为山外永远是山,他已经知道山外有海,但他却在还没有上路时,就“明智”地承认自己“这辈子是走不出这里的群山了”。究其实质,他是惮于半路上的牺牲。既然走不到海边“就会死在半路上”,那还不如不走呢。
但遥远的“海”终究是簇新的诱惑,“一念还成不自由”,已经想到了“海”,“海 ”就继续困扰他。你看他甚至想“带着老婆上路”了,谋划着让老婆在路上为他生儿子,儿子还会有儿子,让子子孙孙去完成他的未竟之业。惜乎这一切仍然仅仅停留于“想”,当“儿子也使他疲倦”时,他就“不再想”了,剩下的只有“遗憾”——对祖先的不满:“他只是遗憾/他的祖先没有像他一样想过/不然,见到大海的该是他了”。可他恰恰忘记了,自己也会变成未来儿孙们的祖先的;他为祖先没有想过大海而遗憾,可是像他这样仅只想想大海而已,并不付诸实际行动,显而易见,他留给子孙们的将是也只能是同样的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的“遗憾”!
这首在整体上构成象征的诗作,具有深刻的批判性和普遍的启迪性。众所周知,我们的古国是盛产“君子”的国度,君子们的信条是“动口不动手”,只说不练。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陶醉于“心斋”里的“神游”,耽于想望而拙于行动。古老的礼仪之邦标榜的理想人格是谦谦君子,“三思而后行”的结果往往是“三思而不行”,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不敢起而为天下先。常常是不曾搏杀,就拱手认输;不曾奋斗,就自甘失败;然后沉湎在无穷的遗憾感伤中把玩不已,且美其名曰“非功利的审美的人生观”。这种民族心理的痼疾,在《山民》一诗中得到了成功的展示和冷峻的剖析。
想是没有用的。但想比不想,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关键在于做。你只能在踏破芒鞋、踏遍群山之后,走到海边。大海却永远不会因为你想看到它,就自动来到你的面前。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并非人人都十分明白。代表过去的老一代是从来不想,年轻些的过渡一代是想而不做,更年轻的当代人应该是想了就做,敢想敢做。在历史向未来转折的现在,是用行动实现山坳上的中国人渴望大海的梦幻的时候了。突破十万大山的围困,走向充满永不枯竭的活力的无边蔚蓝,去赶海,去冲浪……
《上游的孩子》:去而又回的望海者
上游的孩子
还不会走路
就开始做梦了
梦那些山外边的事
想出去看看海
真的走出去了
又很快回来
说一声没意思
从此不再抬头看山
眼睛很温柔
上游的孩子是聪明的
不会走路就做梦了
做同样的梦
然后老去
——沈奇《上游的孩子》
沈奇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活跃在诗坛上的青年诗人。这一代青年诗人,长于思考,富有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在国门初开中拓宽视野,从改革的时代汲取诗情。他们深知,封闭的山坳上的中国必须走向开放的蔚蓝色的大海,黄皮肤包裹的内向型必须转换为蓝海洋激荡的外向型。从自足的生存圈出走,走向海阔天空、五光十色的绚烂世界。同时他们更懂得,传统的因循,习惯的惰性,文化的重荷,乡土的温情,缠绕纠结,共同组成巨大的合力,它不仅使每一位出走者都难于迈开双脚,它更能使好不容易出走的“浪子”回头。东方古国从十九世纪中叶以来步履蹒跚的现代化进程,充分显示了走出源远流长、根深蒂固的传统的艰难。走不出古老传统的国人,怎能走向现代的世界呢?现代化问题首先是人的问题,不具备现代素质的人,不可能建成真正的现代社会。安于现状从不想迈出双脚的人,不满现状又迈不出双脚的人,迈出双脚走出去然后再转回来的人,均难肩负起实现现代化大业的重任。
与韩东笔下的“山民”一样,“上游的孩子”显然也是文化载体,是一个喻指符号。两相比较可以看到,韩东的“山民”只一味地想,一直想到疲倦,终于不能迈出山坳一步;沈奇的“上游的孩子”,则与山民同而不同,他不但“梦那些山外边的事/想出去看看海”,而且“真的走出去了”。这是“上游的孩子”比“山民”的进步之处。
可惜的是,“上游的孩子”对山外边的崭新世界终因无力认识,无力把握,无力适应,也就是无力从根本上改变自己,所以,便“又很快回来”。越雷池一步就感觉后悔,浅尝辄止便厌烦怠倦,尚未及深入就认为已经看透:“说一声没意思/从此不再抬头看山”。眼睛温柔得像驯顺的羔羊,心中熄灭了“想出去看看海”的激情的火焰,从此“连梦也无”,直到老去。韩东的“山民”尽管没能把走出大山的愿望化为行动,但最终仍为看不到海而“遗憾”;此诗中的“上游的孩子”,在走回来之后则完全死了心,不再看山,不再想山外边的事了。哀莫大于心死,从这个意义上讲,“上游的孩子”比起“山民”来又是一个退步。
沈奇在讲述“上游的孩子”的故事时,与韩东讲述“山民”的故事时一样不动声色。但此诗也和韩诗一样极富引人思考的魅力,简洁的诗句留下了巨大的审美再创造的空间,平浅的语言涵盖着极为深邃的思想。其间蕴积了一代青年诗人的深重忧虑,这一忧愤之情因为不是以直抒胸臆的方式写出,因而更具一种引人长久品味的力量。“上游的孩子是聪明的/不会走路就做梦了/做同样的梦/然后老去”,这几乎是纯客观的评述性的诗句,在你反复阅读时,便有了入骨的讽刺与刻骨的悲凉意味。只会“做梦”而不去执著不懈地实现梦想的“上游的孩子”,“聪明”对于你们,又有什么用呢?!
《在山的那边》:百折不回的望海者
一
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
——山那边是什么呢
妈妈给我说过:海/哦,山那边是海吗
于是,怀着一种隐秘的渴望
有一天我终于爬上了那个山顶
可是,我却几乎是哭着回来了
——在山的那边,依然是山
山那边的山啊,铁青着脸
给我的幻想打了一个零分
妈妈,那个海呢
二
在山的那边,是海
是用信念凝成的海
今天啊,我竟没料到
一颗从小飘来的种子
却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深根
是的,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过
当我爬上那一座座诱惑着我的山顶
但我又一次次鼓起信心向前走去
因为我听到海就在远方为我喧腾
——那雪白的海潮啊,夜夜奔来
一次次浸湿了我枯干的心灵……
在山的那边,是海吗
是的!人们啊,请相信——
在不停地翻过无数座山后
在一次次地战胜失望之后
你终会登上这样一座山顶
而在这座山的那边,就是海呀
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瞬间照亮你的眼睛……
——王家新《在山的那边》
对有限的生存圈的突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这种天性也越来越得到强化。尤其是在经过了漫长的禁锢岁月之后,灵魂就像渴望拱破地壳发芽的种子一样,渴望着对艰窘局促的生存现状实行超越。一如世代山居的人,望着世世代代围困他们的崇山峻岭,想象着山外的全新世界:大海,浪花,帆影,鸥翅……“到山那边去”,就成为“山里人”共同的渴望,这种渴望在年轻一代身上表现得尤为强烈。
然而,对现实生存状态的超越又何其艰难!当“我”牢记“妈妈”关于山那边是“海”的回答,一大早就“怀着一种隐秘的渴望”上路,日暮时分好不容易“爬上了那个山顶”时,大海不见,但见“夕阳山外山”,尽管“那个山顶”已经踩在“我”的脚下,但“一山放过一山拦”,在“我”面前展开的不是波光粼粼的大海,而是冷峻如铁的万重山峦,这时候,由于幻想的破灭而感到失望,是情所难免的。但是,真正的勇者不是在幻灭中颓唐,而是在失望后升起更坚毅的信念。坚信“在不停地翻过无数座山后/在一次次地战胜失望之后/你终会登上这样一座山顶/而在这座山的那边,就是海呀”——一个渴望已久的崭新世界,终将光彩夺目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在年轻一代中国人的心灵深处,牢牢地牵系着一个解不开的“海恋”情结。在告别了老一辈的“山恋”之后,走向大海,已成为一代人矢志不渝的信念。尽管“海很遥远”,但他们仍将坚忍不拔地走下去。他们不满于山的亘古如斯的刻板,向往着海的喧腾澎湃的活泼;不满于山的四周如墙的封闭,向往着海的坦荡无涯的辽阔。他们纵览千古兴亡,横观世界历史,看清了古老的山地文明衰落而近代的海洋文明勃兴的人类文明演进趋势。在他们的心目中,走向大海,已经成为走向开放的世界,走向现代文明的象征。为了梦中那片波光粼粼的蔚蓝,他们“衣带渐宽终不悔”,他们“不停地翻过无数座山”,他们“一次次地战胜失望”,他们可以生死以之。
王家新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创作持久不衰的著名诗人,他曾一度在诗歌中静观对象,被诗歌评论界称为新古典主义者。但在写下这首诗的大学时代,他还是激情满怀的。在山和海之间,他直接走了出来,现身说法,抒写他走出群山的难以抑制的冲动。一次次失望,一次次奋起,对实现走向大海的理想坚定不移。诗意明朗,诗情真挚,诗心如火。他不像韩东通过托喻“山民”,也不像沈奇寄寓“上游的孩子”,来剖析由保守走向开放过程的中国人的深层心态,而是直抒胸臆,在“山”和“海”两个主体意象构成整体象征的宏阔框架之间,开始他执著不倦的追求努力。韩东笔下的“山民”是只去空想而不去付诸行动,一时还难以摆脱沉重的因袭惰性;沈奇笔下的“上游的孩子”,则是去而又回,前功尽弃;看来他们都无法实现海之梦。而王家新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我”,则是幻想——行动——失望——希望——不停地走下去,直到千山万岭踏遍,大海出现在面前。这个抒情主人公“我”,也就成为肩负民族兴亡重任,背离旧图,一往无前地走向未来的新一代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