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多姿多彩的爱情表达方式
作者：杨寄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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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社会生活千姿百态，丰富多彩，作为人类社会生活有机组成部分的爱情生活也是姹紫嫣红，摇曳多姿。当时的下层青年男女在劳动生活中倾注真情实感和心血生命播种、耕耘、浇灌美妙的爱情之花，充分享受爱情之果的芬芳与甜蜜，由此导演出一幕又一幕感人至深的爱情活剧，不仅流泻出浓郁的浪漫情调和勃勃生机，更富有生活奇趣，蕴涵着质朴、纯真和健康的美质。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賦，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无使祌也吠!’”《召南·野有死》中的“吉士”，去林中猎取“(獐)”“鹿”，碰上一位美丽“如玉”又情窦初开的少女，双方禁不住怦然心动。在吉士的多方追求下，少女当场即以心许。你要轻悄悄，千万别毛手毛脚——少女的这番憨昵之语，显得何等真率!
像这类一见钟情式的爱情既在密林深处结就，也在莽原绿野萌生：“野有蔓草，零露誏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砐砐。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郑风·野有蔓草》的作者，同“婉如清扬”的姑娘邂逅于旷野之途。他对姑娘深表倾慕，结果“与子偕臧”，获得了姑娘的允诺。诗中描绘的这幅画面，仿佛飘溢着蔓草的清香，闪耀着露珠的晶亮，飞动着恋人的身影，极尽开朗、朴野的情致。
真率不等于轻狂，朴野也不等于浑噩。在初恋阶段，《召南·詄有梅》中的少女，为了“求我庶士”，借“梅”寄意。她先将筐中梅子的十分之三抛给对方，然后增至十分之七，最终“顷筐砓之”。随着梅子的渐次飘落，就仿佛在空中架设了一座七彩虹桥，将诗中少女的心同“庶士”的心连到了一起。同属以物传情，《卫风·木瓜》更别具神韵：“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人家爱我十分，我胜人家百倍；非为图报，只在“永以为好”。这一番深意特用“琼琚”、“琼瑶”、“琼玖”做表达，何止胜过千言万语!
互赠物品，意味着两颗青春的心达成了无声的契合；而同歌共舞，则显现出两颗青春的心在展开有声的交流。《郑风·砊兮》便写道：“砊兮砊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砊兮砊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天真活泼的姑娘邀“伯”歌唱于前，自己相和于后。那对唱情歌的欢快氛围弥漫于全诗的字里行间，随着歌声的协调推进，两人的心无疑贴得更紧了。再看《王风·君子阳阳》：“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兴高采烈的“君子”招“我”出游，一路上吹笙达意，舞羽传情，逞尽了别一种风流，难怪双方感到“其乐只且”了。
如果说初恋已在平素崭露出氤氲的气象，那么，每逢传统节日就越发喷射出旖旎的风光了。“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 拂不祥。” (《宋
书·礼志二》引《韩诗》)而《郑风·溱洧》在笔下所萦旋的也正是：只见这一天，郑国的青年男女沿着溱水和洧水自由来往，彼此产生爱慕就馈赠香草以结同心：“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种嬉游“洵皐且乐”的场面偏偏又同那“方涣涣”、“浏其清”的流水，周围的明媚春光交相辉映，连成一片，真好似丹春妙手调尽五颜六色，绘成一幅明丽的水彩画，令人神思为之栩栩然。
郑国的习俗富于烂漫的情采，陈国的遗风则绽放出斑斓的色泽。《陈风·东门之皒》就描绘了“南方之原”的歌舞盛会：在那吉日良辰降临时，“子仲之子”伴随着早对自己情有独钟的那名男子欣然赴会，“婆娑”起舞，趁机赠给他一大把花椒。这名男子赢得了“子仲之子”的芳心，越发“视尔如皏”——你就像一朵盛开的荆葵花，深深扎根在我的心坎上。这一聚会的盛况和场景，宛如一挂别开生面的贝雕，镶嵌着和煦的晨光，柔美的舞姿，透泄出一汪盎然的情趣，飞迸出一股青春的活力。
经过赠物定情进入热恋阶段后，密约幽会也就自然成了青年男女鉴明心迹、表达情愫的主要方式。“砎采唐兮?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睟风·桑中》里的“美孟姜”，潜身于桑林，等待着“采唐”男子的到来。一俟晤面，又把他邀至“上宫”居室，临别时再将他送到淇水岸上。这三个地点的转换和“期”、“要(邀)”、“送”三种举动的变化，丝丝入扣地表现出了女子对男子的炽爱之心和体贴之意，无怪乎“采唐”男子在他心目中时时飞动着“美孟姜”的形象了。
密约幽会通常以准时抵达来证明情真意切，但双方中的一方故意制造戏剧性的误会，则愈见情深意长。《邶风·静女》便推出了这样一组镜头：“我”和“静女”约定“城隅”相会，“我”如约前往，左顾右盼，却不见“静女”的倩影，急得他“搔首踟蹰”；恐怕“静女”失约了吧?不!“静女”早已来到，故意“爱而不见”，同他开个善意的玩笑。“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焦虑顿消，特别是接到“静女”送给他的“彤管”，更加喜出望外，只觉得这一礼品都走失了原样，变得“洵美且异”了。诗中所作的这种描写，不啻“静女”对“我”的一次爱情考验，显得恁般曲折、活脱、细腻和逼真。
相形之下，女子接受爱情的考验来得更加坚定。《郑风·风雨》的女作者，在风雨交加、天色昏黑的夜晚仍然践约赴会，守候着“君子”的到来。一直等到雄鸡报晓，“君子”方至。当她见到自己的意中人时，如同划破夜空迎来了一抹晨曦，焦灼不安的心情即刻平息下来，好似大病霍然痊愈，登时精神焕发，喜溢眉梢，这显现的是一颗多么坚毅而又晶莹的心，一种何等诚挚而又深沉的爱啊!
倘若暂把《郑风·风雨》视为细流涓注式的恋情倾诉，那么《郑风·褰裳》则是泉水喷涌式的恋情宣泄了：“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假如你真心爱恋思念我，你就跋溱水，涉洧河，前来相会!否则，除你之外难道就没有“他人”了吗?你这个傻瓜里的傻瓜啊?这与其说是憨直的嗔怪，毋宁说是率真的表白；与其说是不满的嘲谑；毋宁说是刻意的追求。诗中的女子竟至采用“激将法”敦促彼岸的“狂童”前来欢叙，音容可掬，其中浸透的还是一颗透明洁白的心，还是一种大胆急迫的爱。
像《褰裳》中这样怀有火一般热情的女子，不能不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对方的心，不能不像金丝线一样牵动着对方的情思。《王风·采葛》就道出了男子的心声：“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一日，这在历史的长河中转瞬即逝，而在恋人的感觉里却是“如三月”、“如三秋”、“如三岁”那样地漫长。“一日不见”尚有感叹如斯，假设“三月”、“三秋”、“三岁”不见，又该怎样呢?诗中通过时间的长短对比，烘托出情思的不绝如缕，凸现了眷恋的镂心刻骨。
非独男子如此，女子更在其上。“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日!”《王风·大车》中这语壮情深的誓言，何等感人肺腑!它把诗中女主人公对爱情的诚挚与坚贞倾诉得淋漓尽致，真是掷地作金石声，回荡着那种矢志不渝所裹挟的炽烈的精神感染力量。
以挚爱为主干的挺拔的爱情之树，必然常绿并且结出丰硕的果实。《周南·桃夭》用嫣然怒放的云霞般的桃花映衬一名少女行将出嫁的姣美照人和欢悦之情，献上善待夫婿、早生贵子的祝福，笼罩着一层鲜亮的喜剧色彩。而《唐风·绸缪》，再现男子迎娶的喜庆和新婚之夜的感受，也境界全出：“三星在天”哩，新郎面对脉脉多情的新娘，喜得他不知今日良宵是何宵，爱得他不知怎样爱才算好，说到底，新娘才是他心目中一颗最璀璨的星……诗中写的人是形神毕肖的，写的情是别致隽永的。
认真追问起来，婚姻哪里是什么爱情的坟墓?《郑风·女曰鸡鸣》便为典型的例证：“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这一席年轻夫妇声情并茂的拂晓对话，紧紧围绕他们家庭生活的重心——“将翱将翔，弋凫与雁”来展开，由此生发出妻子对丈夫出外狩猎的慰勉，丈夫对妻子的感念。他们夫妻琴瑟和鸣，正是以创建美满家庭生活为轴心而旋转的；他们夫妻白头偕老，也是以营造幸福生活为纽带而结系的。婚后的生活其实在加深着这对年轻夫妇的爱情，爱情则赋予他们婚后的生活以强劲的动力和新鲜的活力。
更不同凡响的是，这类在正常情况下孕育、发展、成熟的爱情与婚姻一旦被外部强制性力量所打破，反而变得愈加深沉和凝重，越发纯真和专注。《卫风·伯兮》写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心爱的“伯”被迫从军征战去了，诗中的女主人公时时刻刻把他怀念，直到达到了“甘心首疾”的地步。尽管丝发乱成蓬草祥，她也无意梳理，因为除了为“伯”适容以外，还能为谁整妆呢?这一超常反应，固然说明了兵役给她造成的严重精神创伤，但更表明了她对爱情婚姻的坚定不移。至于《王风·扬之水》，酷似传向《卫风·伯兮》的回声：“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面对缓慢流动的沟中水，征夫“我”但凡抵达换防的每一处戍地，都心潮翻滚，只感到根本无法携带“彼其之子”一起来，周围一片空荡荡；作为这种妻子不在身旁的极度失落感的径直填充，“怀哉怀哉”就脱口而出，渴望早日“还归”的意念就塞满整个脑海之中。这与《伯兮》的女主人公遥直呼应，不单是对兵役无端给平民家庭造成破坏的强烈控诉，更是下层青年男女日常的爱情与婚姻生活在患难之际的延伸与升华。
上列诸多篇什，生动形象地反映了《国风》时代民间爱情表达及获取方式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展现了置身爱情生活之中的青年男女的心曲和情感波澜，流露出人类生活的本质美和社会主体成员的精神美。回眸华夏和异域他国，无论从历史上还是到现实中，少男倩女们利用各种场合，通过不同方式，编织爱情的花环，筑就爱情的园圃，陶醉于幸福和欢乐的海洋之中，坚持严肃专一的态度，都能从《国风》爱情诗里找到这一切一切的原始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