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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化与异化中的人与自然

作者:姚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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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家在创作小说时,往往是通过小说再现作者的审美思想与情趣,所以,小说中的一切都是作者给予的,小说中的人物不是人物,而是作者创造的符号,他们想作者所想,做作者所想做,说作者所想说,他们没有自己的声音甚至没有自己的灵魂,他们在作者的叙述中完成他们作为符号的任务。然而,在小说实际的操作中,小说家们经常会发现,他们笔下的人物老是想摆脱作者的控制自己开口说话,余华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讲演《我的文学道路》,说他在创作《许三观卖血记》时,“前三分之一是我在为人物设计台词,……到了中间的三分之一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在两者之间了,就是我的写作和人物说话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到了后来的三分之一都是人物自己说话了。”1他在另一场《小说的世界》讲演中评述他的小说《活着》,说“最后那个福贵走出来的那条人生道路,不是我给他的,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我仅仅只是一个理解他的人,把他的行为抄在纸上而已”2。小说中人物脱离了作者的控制成了有自主意识的生命,作者成了旁观记录者,这种现象使得作者既为之吃惊又为之欣慰,吃惊的是小说往往超出了作者对它的预设,走入作者也未曾预料到的、有时甚至是与作者的构思相反的神奇境界;欣慰的是这正是小说本身的艺术规律在拓展小说的内涵,使小说具有了多重意旨。
  刘庆邦的小说《梅妞放羊》,用刘庆邦自己的话讲,就是“想通过这么一个单纯的故事,写人与自然的和谐,写天人合一”3。的确,人自从告别茹毛饮血餐风宿露的原始动物生涯,摇身变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等动物,并创造了引为自豪、一统天下的人类社会后,所面临的最大的困惑大概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个关系不仅决定着人类的生存形式,也决定着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艺术家们的共同使命,刘庆邦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这一使命也就成了作者对《梅妞放羊》的构思或者说是预设。
  在这一预设下,我们看到了作者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为了“天人合一”的建构:第一,通过消抹人与动物的界限来缩短人与自然的距离。作者让梅妞来到水羊面前不仅仅只是来放羊,“一个水羊家,不能这样性子急!”让梅妞与羊有情感的交流;“‘你挣吧,我不管你,看你能跑到天边去!’”让梅妞与羊有思想上的勾通;水羊“果然不挣了,把绳子放松下来。水羊还自我解嘲似的低头往地上找,找到一根干草茎,用两片嘴唇拣起来,一点一点地吃”,让她们之间有互相理解;“一群绒团团的小炕鸡跑过来,像是一致要求梅妞姐姐把它们也带上”,让梅妞与小炕鸡似乎有姐妹式的关系。小说中梅妞对羊说“你挣吧,我不管你,看你能跑到天边去!”、“羊,羊,吃草归吃草,不许吃撑着,吃撑了肚子疼”。等听上去像是梅妞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其实只要体会一下梅妞说话时的方式与流露的情感我们就知道作者已经将梅妞放在了与羊平等的位置上,作者甚至让梅妞在羊吃草的同时去吃花,其目的也就是力图拉近人与羊的距离以期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在这里,作者笔下的动物已不只是动物,它们成了代表自然的符号。
  第二,通过人对动物的认同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仅仅是抹去了人与动物的界限,拉近了人与自然的距离仍然是不能实现人与动物的平等及人与自然的和谐的,所以,作者通过人对动物的认同来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人只有用自己生命的颜色去涂抹自然,用自己生命的目光去认同自然,把自然的生命看成是自己的生命时,才有可能真正实现人与自然的平等,我把这种认同称为人对自然的同化。在作者对这种同化的构建下,我们看到梅妞以花试羊,“她看羊的眼睛,越看越像人的眼睛。羊的眼圈湿润,眼珠有点发黄。羊的眼神老是那么平平静静,温温柔柔。看来任何人的眼睛也比不上羊的眼睛漂亮,和善”。羊被同化成人;青蛙事件中,梅妞撒土青蛙,责骂青蛙,原因是青蛙被同化,并被赋予了人的道德标准;摸奶穗子事件中,梅妞的手背被羊蹄子弹破了一块油皮,但“梅妞没有恼,从地上捏起一点土面面敷在破皮处就拉倒了”。为什么?因为“将心比心,人和羊都是一样的”。以至于在羊下羔儿的时候,“梅妞相信她家的羊会跟二婶一样,叫一会儿就能把孩子生下来”,羊已经完全成了人。在这种同化下,梅妞不仅在意识领域与羊心心相近息息相通,“她在心里默默地替羊念话,孩子孩子疼你娘,羊羔儿羊羔儿快出来……念着念着,不知为何,她鼻子酸了一下,眼圈儿也红了”,而且在无意识领域也与羊浑然无间,“羊呀,没有亲娘不要紧呀,没人要你我要你,我来当你的亲娘吧……”
  当然,我们不要简单地把这同化看成是梅妞,一个小姑娘的本性使然,尽管作者在小说中写爹给梅妞许了一个“做件花棉袄”的愿,使梅妞“做梦都想穿花棉袄”以至于“羊羔儿是梅妞的希望,花棉袄是梅妞的念想,梅妞把希望和念想都寄托在羊肚子上了”,好像是使同化得到人物本身真实的支撑,其实这种同化大部分仍属于作者的主观构建,“将心比心,人和羊都是一样的”与其说是梅妞的想法,还不如说是作者的心声。
  在这种同化下,梅妞不仅与羊有了心理上的联系,而且有了生理上的感应,“不知为何,小羊羔儿每顶一下奶,她似乎觉得自己身体某处也被顶了一下,并隐隐地有些痛”,我们也似乎从这种同化里看到了一点人与自然的和谐。当梅妞在睡意朦胧中被惊醒时,小说里有一段景物描写:
  
  她跳起来一看,大河坡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远处一座废砖窑,窑顶上有几缕白云。近处有一石孔桥,桥下的流水一明一明地放光。
  
  这段景物描写我把它引出来,它和我们所熟知的鲁迅、沈从文等笔下的著名景物一样,堪称典范之作,首先,它是人物动作、心理链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即人物的动作和心理延伸进景物之中,景物成了人物动作和心理的延续。这段景物中我们能感觉到梅妞在“一看”之下,她的“看”的动作延伸进景物中的方式、角度与神情的变化,以及她的紧张心理在景物中被舒缓、化解,这样人物与景物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其二,我们说它是景物描写,其实这段不能算是描写,它几乎是完完全全的叙述,即便是“静悄悄”、“一明一明”也是对环境事物属性的客观叙述,而没有描写的主观评价成分,没有主观的情感成分,从而构成了这段景物的空明静寂的美学境界,这种境界对人有一种摄魂夺魄的艺术魅力;其三,它同时在帮助作者完成人与自然的和谐、天人合一的建构。梅妞看到的是“大河坡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可我们看到的还有梅妞,还有羊,这样一天一地,一人一羊,一座砖窑白云悠,一孔石桥水放光,呈现出人与自然和谐的景象。
  然而,正像前面余华碰到的情况一样(我相信这也是绝大多数小说家经常碰到的),小说中的人物往往不会满足于自己只能被作者呼来唤去的地位,不会满足于自己只能充当作者思想情感的符号的角色,所以他们往往会在小说的进行中站立起来说属于自己的话做属于自己的事,哪怕这样做与作者的构思背道而驰也在所不惜。正当梅妞在对自然的同化中似乎就要获得作者所期望的人与自然和谐时,梅妞抱住小羊驸马,“偏不放它走,而是把一根手指头放到它嘴边去了”,“它那温嫩的嘴唇居然把梅妞的指头吮了一下”。“这下可不得了”,这一下的确不得了:第一,它在梅妞的人生历程中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它照亮了梅妞尚处在混沌中的性意识,甚至照亮了处在更深混沌中的母性意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通过指头掠过全身,好像驸马颤动的嘴唇吮的不是她的指头,而是把她全身都吮到了”,以至于梅妞产生了“借驸马的热嘴把她身上的奶头吮一下又该如何”的念头;第二,梅妞成了真正的梅妞,她超出了充当作者思想情感的符号的身份,超出了被给予性,获得了演绎她自己生命的自然的权力,获得了一种给予性。第三,它给小说带来了新的境界,在新的境界中,梅妞同化自然得到的短暂的人与自然的和谐被打破,在这里,小说中又有一段景物描写:
  
  河坡里没有人,有太阳,还有风。风一阵大一阵小。风大的那一阵,草吹得翻白着,像满坡白花。风一过去,草又是青的。草丛里蹿出一条花蛇,曲曲连连向水边爬去。花蛇所经之处,各色蚂蚱赶快蹦走或者飞走了,引起一阵小小的动乱。蛇一入水,蚂蚱们很快恢复安静。
  
  比照前一段景物,我们发现,虽然还是同样的地方,但前一段景物流露的是无,是静寂安详,是空明和谐,这一段景物强调的是有,是骚动不安,是动荡冲突。前一段景物我们感到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段景物我们感到的是和谐被打破。有趣的是景物中“蛇”的出现,上帝创造的伊甸园那该是人与自然和谐、天人合一的境界,恰恰就是因为蛇而打破了这个境界,使得人被上帝逐出伊甸园。
  作者本想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却不料碰到了梅妞人性中的自然,于是小说的人物获得了自身存在的真实,小说的叙述也指向一种新的境界。当然,小说家们在创作中碰到的这种情况在余华的演讲中多少有点被神秘化了,这种情况其实也就是沈从文先生所说的“贴着人物写 ”,在刘庆邦的笔下,这一“贴”,“贴”出了梅妞生命中的自然,使懵懵懂懂的梅妞被羊吮醒,性意识、母性意识被照亮,生命中的自然被羊同化,我把这种被羊唤醒,被羊同化的情形称之为异化,在这种异化下,梅妞将她少女的乳房敞向小羊,并在小羊的吮吸中迅速走完女孩、女人、母亲的历程,当梅妞避雨躲进废弃的砖窑里时,她为了保护小羊与假想中的蟒蛇殊死搏斗,“她不知不觉地把镰刀握得紧紧的,嘴唇绷着,双目闪着不可侵犯的光芒,一副随时准备拼杀的样子”,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保护自己的孩子——小羊的母亲,人被异化成了羊。
  在这种异化下,梅妞变成了羊,与原来的人拉开了距离,所以,当她被陌生男人的话吓坏时,“羊的良好表现给梅妞壮了胆”,她从羊身上获取力量。
  这一异化也打破了在同化过程中我们感知到的那种和谐,使小说突破了作者的原始构思而在自我建构又自我解构中产生了与作者对小说的预设相矛盾的意指指向,我们不妨来看:
  一、如果说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就是人被羊异化后人羊不分的境界,人就是羊,羊就是人,人即自然,自然即人。这有点近似中国老子的美学境界,老子所理解的“天人合一”就是人与自然不相分离,融为一体,人成为自然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与自然没有任何本质性的差别,所以老子要求人返回自然,效法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4,他不是把自然人化,而是要求人自然化。从刘庆邦自己对《梅妞放羊》的评价来看,颇与此同。然而,老子的那种无知无欲的虚静境界,或者这个境界与传入我国的印度佛教的境界相合而生的空寂境界,只是在同化的过程中有点流露。而且,小说在最后让梅妞梦见“她搂的不是小羊,是小人儿”,让梅妞的爹“还是背着梅妞把驸马和皇姑卖了”又似乎在通过因人类文明力量的巨大,人又不可能放弃自己创造的辉煌文明,所以无法让这种异化进行下去而否定这种异化;
  二、如果说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人对自然同化的境界。天人有别但相通,人和天地万物都是自然的产物(有点与西方基督教把自然和人都理解为上帝的创造物、泛神论者认为人和自然万物都分有上帝的神性相近),原本一家,所以,人应该把自己的情感移注到自然万物身上,使它们成为有人性、有情感的存在物,这样通过把自然人化,建立人与自然密不可分、息息相关的联系,就能到达人与自然和谐、天人合一的境界。但小说又好像通过梅妞对自己自然性的发现否定了天人有别;
  三、如果说让人回归人的自然本性,通过回归人的自然本性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从而实现天人合一,可这样下去又可能会导致人被异化,而人被异化不仅小说本身在提出否定,读者也无法接受。
  所以,我们发现,作者本想表现天人合一,可小说的实际进行却流露了对所谓的天人合一的困惑。这困惑来自于两个疑问:什么样的境界才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从古到今,哲学界、思想界对“天人合一”就一直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其主要原因是真正的天人合一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谁也没有见过,就算上帝的伊甸园是一个天人合一的境地,那也只出现在人们的想象与传说之中,而且在那个境地中,人还处在混沌未开的状态。就算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人与自然和睦相处,相安无事,那么这种天人合一有可能实现吗?人自从变成为人或者说人自从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后就注定了人要与自然冲突,事实上人发展壮大创造自己的灿烂文明的过程就是一个与自然冲突、征服自然的过程,尽管人有时在自然面前束手无策而向往天人合一,但我们发现,天与人之间其实是永远处在一种动荡冲突的过程之中的,正是因为这种动荡冲突,因为天人的“不合一”,才带来人类社会的发展。“天人合一”只出现在两种情况下:一是人类未开化的混沌状态,一是人类发展的最高状态。一种状态文明未生,一种状态文明停滞。人不可能倒退到过去,人也无法走进未来,所以天人合一只是一种人们用来消减天人冲突紧张度的自我调整或自我安慰,永远也无法真正实现。刘庆邦说梅妞与羊的不可避免的分离,是“梅妞人生的悲痛所在”5,我看小说最后不只是梅妞一个人的悲痛与困惑所在,也是整个人类对人与自然的困惑所在。
  跳出这篇小说之外来看,人与自然本就是一个既冲突又依存的矛盾关系,只要陷入这种矛盾之中,那真是理不清道不完的,作者却能在如此单纯而真实叙述中抵达这个复杂而矛盾的现实,的确值得钦佩。
  
  12《说话》之“我的文学道路”、“小说的世界”,余华著,春风文艺出版社。
  35《遍地白花》之“大美无言”,刘庆邦著,新世界出版社。
  4《老子》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