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日常生活中的假面舞会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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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具有两面性的,它既像战场,有着你死我活般的打斗与拼杀;又像假面舞会,人人都把喜怒哀乐藏在假面具的后面,遮掩着自己真实的情感和动机,在生活的舞场上转开了圈子,直到转得让自己也晕晕乎乎的,个个都找不着北,还都自以为得意,混个自欺欺人的满足。也许有人能够在这样的两面生活中左右逢源,到处都能玩得转,那他就是生活的“高手”。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戴着假面的善意的欺骗,说不定还能给枯燥乏味的生活——如同一台已经磨损得接近干燥枯涩的机器——加点润滑剂,起一些维护和保养的作用。
对洛杨来说,这是普通的一天,却也是带有很强的戏剧性的一天。他曾经以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尚云和小美这两个女人之间感到一些自得,可就在这一天,罩在真相上面的虚假面具,于无意之中揭开了,他的一切美妙的幻觉就都被打破了。正像小说的题目所标示的,在“亮了一下”的瞬间,他把长期被黑暗掩盖着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在“亮了一下”以后,一切便又重新归于黑暗,该隐藏的又隐藏起来,生活有着它自己的惯性,还会沿着往常的轨道延续下去。
洛杨,一个普通的公司小职员,有老婆,也有了一个已经读到小学五年级的女儿。说起来,当年他也曾经算得上是个热血青年,“有热情,有梦想,走路的时候腰挺得直直的,目光清澈,所以整个人看上去是有朝气和光泽的,而且以为只要努力和争取,这个世界都可以是自己的,因此还有点傻,但可爱”。如今,他的生活已经演变成了穿衣、吃饭、上班、回家这些带有程序性的机械运动,日子就是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地打发着,对他来说,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幸福可言。
但是,最可怕的是他自己都感觉到了已经日渐显出了老态,鬓角处有了几根白头发,眼角的鱼尾纹更清晰了一些,腹部也已经出现了一块“怎么吸气收腹也下不去的赘肉”。洛杨不是一个豁达的人,在无法抗拒的衰老面前,他连自己周围那些“看起来肾和胃都没有毛病的同事”看了都觉得不舒服。他有个情人,这就是小美。他想在小美的身上证明自己还有那么一点活力,并且能够用男人的方式来确认自己并没有“老”。但他毕竟不是大款,他在小美那里似乎也没有付出什么,“在认识洛杨以前,小美和朋友合开一家酒吧,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以及一套租住的一室一厅的单元房,和洛杨交往近一年后,她依然和朋友合开小酒吧,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以及一套租住的一室一厅的单元房,她基本上不要求洛杨什么,似乎也不期望改变什么,他们就这么交往着,每天通一到两次电话,每星期见一到两次面,一起吃饭,然后上床”。就连这样的关系也失去了它最初的浪漫的光泽,因为短暂的激情也很快就过去了,“原先那种怜香惜玉的感情不见了,说不见就不见了”,“剩下的是彼此肉体上的欢娱和精神上的慰藉”,看来只是靠情感的惯性和动物的本能在勉强维持着。
难道小美对他就那么情有独钟吗?小美是有个男朋友的,而且相处得还十分密切。小美同时保持着与这两个男人的情爱关系,而且还都挺密切。男朋友出差去了沈阳,刚刚去了两天,就在电话里卿卿我我地聊个没完没了,给她讲黄段子,还一个劲地问小美:“想我了吗?”小美并不回避她的情外有情,甚至当着洛杨的面也泰然自若,毫无愧色。洛杨当然知道这一切,可是也拿她没有办法。洛杨也试探过小美的真实心理,问她:“你会和他结婚吗?”“是不是因为他不能满足你,你才和我这样?”可是,残酷的事实是小美并不认为只有洛杨能够满足她,她的直接的表白是:“和你在一起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你和我在一起也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一样,和他能不能满足我无关。”这样的回答几乎让洛杨根本无法相信是真的。
然而,还有更加残酷的事实,这就是洛杨阴差阳错地发现自己的妻子尚云居然也有外遇。尽管在他和小美连续不断地发生了关系之后,他也曾经有过自责,甚至希望尚云也能在他之外再找个别的男人,可是在洛杨看来,他的妻子“像个标准的贤妻良母”,“是个保守传统的女人”,所以他断然否定了这种可能。然而,尚云居然就把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让洛杨看不出一点迹象。而且,尚云对那个男人的体贴入微的程度也是令人赞叹的。为了等候“他”的到来,从前一天的晚上就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早上就做好了几样那个人爱吃的菜,甚至连茶都为“他”泡好了;在“他”来之前,又特意把床单都换了干净的;大概是为了不刺激那个人的情绪,也表示对“他”的至爱至诚,连平时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家人的合影和墙上的结婚照都收了起来。以她瘦小的身材,连洛杨都弄不清楚她是怎么把这么难做的事做得那么快速自如的。不过,洛杨也能够想得通——“经常做同一件事也就熟能生巧了”,他们接触的频繁当然也就可想而知了。只是今天这个特殊的情况,因为怕给洛杨撞上,才不让那个人到家里来。可是,当那个人的车子已经到了楼下的时候,她还是很快就跑下楼,跟着那个人走了。
就在这样的一天,三个人都是在各怀“鬼胎”地应付着另外一个伴侣,而且他们又都能够把一切做得那么轻松而自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算是高明的演员,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亮了一下》写的虽然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桩小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称不上是一件奇事。或许在我们身边,这种事情每天都可能发生。对于这种事,如果从传统伦理的角度看,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出这样的疑问: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是不是就是这么虚假,连夫妻之间、情人之间都已经这样的不可信任?这种婚外的恋情,或者如小美那样,同时与两个男人保持着情人关系,是不是意味着社会道德的堕落与沦丧?这恐怕不是用一两句诸如“喜新厌旧”之类的道德性的谴责就能够说得清楚的。
就《亮了一下》所叙述的故事来看,发生这样的事,好像与权力、金钱等等实际利益的追求没有关系,而且,在小说里出现的由三个人构成的关系,似乎与整个社会的正常运转也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因此我们只能说,这既是一个单纯的家庭、婚姻、爱情的问题,也只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
一切都在“和平演变”之中,在洛杨的家里,并没有产生家庭解体的危机,甚至连公开的争吵也没有,一切都掩盖在温情脉脉的甚至能称得上和谐的家庭气氛的后面,然而不该发生却又可能发生的事,毕竟又都发生了。我们感到惊讶的是,连洛杨自己也不相信会发生的事,居然就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尽管有点措手不及,尽管也有“一股被捉弄了的怨愤从心底缓缓升起来”,倒也没有令他暴跳如雷,一切都好像在意料之中。因为他毕竟在深层的理智上,已经容忍了这种事发生的可能。因为他已经理智地意识到,对尚云来说,一样会对眼前的平淡、死板、程序化的节奏感到厌倦。
在《亮了一下》中,家庭——这个婚姻形式的载体,已经不能给几位主人公带来任何快乐和幸福。在洛杨看来,生活简直就是枯燥乏味的琐碎与令人厌烦的无聊。他在担心着小美会不会与她的那个男朋友结婚时的一段对话,几乎就是他自己的心灵之声。他在问小美“你会和他结婚吗”以后,没有得到小美的回答,于是就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然后生个孩子,每天伺候老公孩子,孩子慢慢长大,而你和老公的话越来越少,性生活越来越少,后来这样的生活让你感到厌烦了,……你想远离这种生活,也尝试着做过努力,但后来你又发现这只能作为一个愿望想想而已,你把眼睛转向你的生活以外,找个情人,或者两个。”他在这里显然是有感而发,是他在窥探到了他妻子的秘密之后,想象着、描述着他的妻子尚云在结婚之后的心理变化的过程和轨迹,其实也是在说着自己与小美走到一起的心理原因,同时也是他对小美在结婚之后可能又是必然的心理变化和生活前景的预言。这就是他们三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是现代人的隐秘心理的真诚独白。
家庭、丈夫、妻子、孩子,这一切都曾经被人们一再赞颂为幸福的物化的形态与美丽的象征,在现代人的心理上,竟然变成了人(无论是男人或女人)的幸福的牢笼乃至坟墓。更为令人感到尴尬的是,人们又都没有打破这座“围城”,撕裂这个自己造成的茧子的愿望和勇气。也就是像小说结尾的时候,洛杨心里所想的那样:“……也是他没有力量改变的生活,不出意外的话,他还将这样过下去。”这是现代生活的悖论,也是现代人的无奈。在无法推卸自己作为丈夫或妻子、父亲或母亲的责任的情况下,这样做也未尝不是一种心理压力的消解与压抑心情的释放,生命在这样的瞬间,也借以获得“亮了一下”的短暂的灿烂。就此一点而言,《亮了一下》便有着超越道德标准的丰富的人文内涵,青年作家戴来也以此表达了她的真诚的人文关怀。
《亮了一下》说的不过是一个发生在现代人身边的陈旧乃至古老而又俗套的故事,拈花惹草,招蜂惹蝶,婚外恋情,这种在每个时代都屡见不鲜的男女情爱故事,曾经遭到各个不同时代人们的鄙视与谴责,如今又在二十一世纪的文学中被重复地讲述着。但是,在《亮了一下》里,已经以超然与宽容的态度,演绎成了一幕颇有戏剧色彩的现代生活小品。曾经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的这场戏剧里的三个主人公,现在都已经正剧化了,他们的行为获得了人性的解释和有限的谅解。这是人们在心灵深处的一声沉重的叹息,也是对传统的文学母题的一种新的人性化的解读。
值得注意的是,《亮了一下》在整体上微观地看,小说中的一切虽然都是围绕洛杨的眼睛所看到的、他在心里所感受到的来展开描述的,因此也就可以说采用的是洛杨这个技术性的视角,但宏观地看,隐藏在小说叙述后面的还有一个女性主义的理性视角。小说中弥漫着的是对所谓“男子汉”形象的失望与哀怜的情绪氛围。在洛杨的身上,传统意义上的刚毅强悍的“男子汉”的英雄气概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了心理上的委琐和性格上的懦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只能称之为一个典型的“小男人”。衰老的是他的外表,但更加重要的是他心理上的衰老。头上的几根白发,腹部上的一块赘肉,便足以让他的心情加速度地低落,看到镜子里自己的那一副尊容,连自己也产生了一丝厌恶。早上起身要做俯卧撑,上班时想着要锻炼腿脚,就自己折腾自己,上楼不坐电梯,自己爬上八楼,看到那些胃和肾都没有毛病的同事心里都不痛快。这不能不说是当代社会男子汉的形象在令人悲哀地加速衰退与老化!
在《亮了一下》中,洛杨时时刻刻遭遇着来自外部世界的各种挑战,使他心理上的那一点可怜的男子汉的自尊也已经彻底动摇了。在他的眼前,时刻晃动着小美年轻光洁、显示着青春和活力的身体,而越是欣赏着小美的身体,就越是难免要与自己小腹上的赘肉做直观无情的对比。本来,洛杨想在小美的身上对自己的能力有一个满意的确认,他以为小美的男朋友不能满足小美,可是小美直率的回答,连这道最后的防线也崩溃了:“其实你并不能满足我,……我不说是因为不想打击你,我知道你受不了打击。”而尚云更是向她的情人诉说着“老实说,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做过了,就是做也是敷衍了事,谈不上什么质量”。这或许应该看成是对“菲勒斯中心”(按:即男权中心)主义的一种善意的揶揄、嘲弄与讽刺。洛杨已经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男人身上阳刚精神消退了的一个无法抗拒的现实。两个女性便充当了摧毁洛杨身上男性自尊的突击手,为洛杨,也为自以为是的男人们唱出了一曲带有挑衅意味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