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融哲理于华章之中

作者:王震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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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家孙犁的《黄鹂——病期琐事》一文,写成于一九六二年四月,但正式发表,已是一九七九年。初载北京通县文化馆所编《运河》,后收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晚华集》。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作家的心灵世界、美学追求及其创作风格。
  其一,求真。与以虚构为特征的小说相比,散文更讲求真实。对此,孙犁有专论:散文“要有真情,要写真象”1;更有实践:他在战争年代写的散文多是“有所见于山头,遂构思于涧底;笔录于行军休息之时,成稿于路旁大石之上”2。解放后,写作条件远好于当年,但讲求“信”和“实”,仍是他坚持的原则。即以他的众多散文为例,若将《童年漫议》、《乡里旧闻》、《文字生涯》等作品中所述事件按时间顺序排列,几乎就构成了他的生活史、心灵史以及他所处的时代、社会的变迁史。《黄鹂》亦然。
  诚如副标题所示,文章写的是“病期琐事”。一九五六年,正处于创作高峰期的孙犁,突遭病魔袭击。一时间,视力减退,头晕频发,体质日渐衰弱。为脱病困,辗转求医,在稍有好转后,于一九五九年去青岛疗养,第二年又南下太湖,作短暂游历。《黄鹂》就记叙了在此期间发生的若干琐事。当然,文学创作并非完全地实录生活,而是要“经过思考,经过选择”3,于是又有了时空的延伸——追思当年;有了深层的开掘——阐发哲理。但无论写什么,其率先向我们裸示的是作者的心灵。
  他热爱生活,对胜利充满信心,即便在抗日战争的烽烟炮火中,仍有“闲情逸致”去倾听“黄鹂的尖利的富有召唤性和启发性的啼叫”,去观赏那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忽隐忽现”或“一闪而过”的“金黄的羽毛”。他心地善良,无法忍受黄鹂被卖鸟笼老头玩弄的“凄惨”;由衷担心“它不久会被折磨得死去”。他崇尚自由,由己及物,亦为黄鹂着想——“这种鸟儿是不能饲养的……它需要的天地太广阔了”。他对美的事物的追求是那样的“狂热”,以致养病期间,把观赏黄鹂的“互相追逐,互相逗闹”,当成了“一种日课”。他还毫不掩饰其爱憎,一方面无比厌恶那个射杀海鸥的中年人;另一方面又真诚地感激那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不再射杀黄鹂的老史。
  其二,求美。孙犁说过:“在青年,甚至在幼年的时候,我就感到文艺这个东西,应该是为人生的,应该使生活美好、进步、幸福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作艺术方面的努力。”4因此,孙犁的创作,是极重视艺术美的。此点在他的小说《荷花淀》《芦花荡》等作品中已有体现。散文《黄鹂》也不例外。
  就结构而言,与同时代的散文家如杨朔的精巧严谨相比,孙犁的散文乍看似乎较为随意。但是,细细品味,却无不合于生活本身的逻辑和作者思想情感的逻辑。从全文看,主要是叙事,记述黄鹂在作者生活中的三次出现。尽管,开篇写初见黄鹂,是在抗战时期;中后部分写黄鹂第二、第三次出现在作者的生活中已是五十年代末,前后的时间跨度长达二十来年。但是,由于有黄鹂为线索,勾连全篇,所以文气相通,一丝不乱。至于结尾部分的说理,之所以毫无突兀之感,是因为有前面的叙事作铺垫。无疑,战争环境,炮火不断,黄鹂之美难以从容展现,因而,只能是“一闪而过……想多看一眼都很困难。”而在鸟笼与线绳的拘禁、束缚之下,黄鹂之美也必然会荡然无存。由此引出江南春色中的黄鹂——因有相当的时令、合宜的天气,自由的空间,生气勃发的氛围而得以尽显其全部美丽。于是,“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成为顺理成章的理论概括。这种寓虚于实的手法、先叙事后说理的结构,不也同样的精巧与严谨吗?而且还透着自然。
  就语言来说,孙犁的散文语言是“明确素朴,简洁浮雕的”5。
  表现在状物上:他笔下的黄鹂,有形态,有色泽,有音响,有动感,甚至还有神情,令读者如耳闻亲见。表现在绘景上:他笔下的江南春景,亦是形色兼备,富有变化,恰似立体浮雕、影视动画。表现在写人上:没有太多的铺叙,但连用“徘徊”、“仰望”、“谛听”等词语描写动态,用“淋漓尽致”状写神态,已把作者观赏黄鹂的欣悦之情、关注之态以及担心鸟儿会“离此他去”的不安,都准确而又生动地活现在我们的面前。
  此外,他还运用多种修辞手法来增强语言的音乐美与形象的直观性。如排比:“是的,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这里的乍雨乍晴的天气,使我看到了黄鹂的全部美丽,这是一种极致。”显然,排比的句式有助于集中而又鲜明地展示适宜黄鹂生存的环境。而且,因语句的结构相似、字数大体相当,还增强了语言的节奏感、旋律美。如比喻:用“虎啸深山”等四组达到了各自极致的形象,来比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也使得原本较为抽象的文艺理论命题,具体了、直观了,易于理解了。
  其三,求深。古人刘熙载有言:“文以识为主,认题立意,非识之高卓精审,无以中要。”6对此,孙犁是认同的。他说:“哲学是艺术的思想基础,指导力量。凡艺术家,都有他自己的根深蒂固的哲学思想,作为他表现社会,展示人生的基础。这就是一个艺术家或作家的人生哲学。”7浏览孙犁的散文,可以明显地感到,诗情画意中,总有作者的心灵在放飞,对社会人生的感悟在涌动。《黄鹂》尤其是如此。
  此文的叙事占了大半篇幅,但说它是以艺术散文的形式写的美学专论也不为过。因为,正是这篇文章鲜明地阐发了孙犁在文学创作上的美学主张。
  首先,他以自然界的实例为依据,指出:“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的确,老虎的美,在于它的威猛。而这威猛,是需要深山老林的荒野环境相衬托才可能表现得淋漓尽致的。而动物园里铁栅栏内的老虎,在游人的眼里,哪还有山大王的威风?无怪俗语说得好:“虎落平阳受犬欺”。其他如游鱼、骆驼、大雁也莫不如此,非有清澈深潭、茫茫大漠、万里长空与之为伍,作为衬托,方能尽显其各自的极致。
  其次,他又在这基础上加以引申,与现实主义的典型论命题相联系:“这就是形色神态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这就是景物一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吧。这正是在艺术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种境界。”这里,“景物一体”好理解。虎与深山,鱼与清潭,驼与大漠,雁与长空,就是最完美的物与景的结合。还有文中写到的:“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亦把黄鹂与自然美景的结合推向了极致。至于典型环境,系指文艺作品中典型人物所生活的、形成其性格并驱使其行动的特定环境,是一定历史时代的社会生活、阶级斗争及其发展趋势在作品中的具体表现。而典型性格,亦称典型人物或典型,是指能够反映现实生活某些方面的本质规律而又具有极其鲜明生动的个性特征的艺术形象。典型环境与典型性格的关系恰如景与物的关系,也是密不可分的。一方面,典型环境为人物性格的生成和发展提供了必要条件;另一方面,典型性格也必然地会从不同的角度反映出社会生活某些方面的本质规律,具有普遍性。
  理论或许艰深,但结合孙犁的创作实践就容易了然。他是从参加抗日工作开始文学创作的。在他看来,“善良的东西,美好的东西,能达到一种极致。在一定的时代,在一定的环境,可以达到顶点。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那就是抗日战争。”于是,就“写了一些作品”,“表现了这种善良的东西和美好的东西。”8比如他的小说《山地回忆》。核心事件是写一个农村女孩子给八路军战士做了一双袜子。若在通常的情况下,做一双袜子,并无特别处。而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却为人物创造了一个能充分显示其可爱性格与优美情操的典型情境:先是写战士在上游洗脸,于是在下游洗菜的女孩子与战士发生了冲突。但是,当她低头发现战士那“冻得发黑的脚”时,却马上提出给他做一双袜子。接着又交待,女孩子家并不富裕,这做袜子的布,原是她“纺了半年线”才赚下的,而且是要给她爹做袜子用的。这一来,女孩子非同一般的心灵与行动都呈现为真善美的极致。既富个性特征,又具有普遍性。在她身上所体现出的,乃是战争年代人民群众对子弟兵的深情厚谊。
  孙犁原是以小说名世,但进入新时期却转为主要创作散文了。如果说,他的前期创作(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是人们所激赏的那种清新隽美、充满诗情画意的“荷花淀”风格,那么他的后期散文创作则显现出重理言志的趋向,表现为沉雄与蕴藉。而作家风格的转换,当然不是朝夕之间可以完成的。在此过程中,作者于一九六二年将近五十岁时写的《黄鹂》可视为具有转折性标志的名篇。
  
  1孙犁:《〈孙犁散文选〉序》,《书林秋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
  2孙犁:《关于散文》,《书林秋草》。
  3孙犁:《文集自序》,《书林秋草》
  48孙犁:《文学和生活的路》,《书林秋草》
  5孙犁:《文艺学习》,《孙犁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6刘熙载:《艺概·卷一文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7孙犁:《谈美》,《尺泽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附:黄鹂
  ——病期琐事
  □孙犁
  
  这种鸟儿,在我的家乡好像很少见。童年时,我很迷恋过一阵捕捉鸟儿的勾当。但是,无论春末夏初在麦苗地或油菜地里追逐红靛儿,还是天高气爽的秋季,奔跑在柳树下面网罗虎不拉儿,都好像没有见过这种鸟儿。它既不在我那小小的村庄后边高大的白杨树上同黧鸡儿一同鸣叫,也不在村南边那片神秘的大苇塘里和苇咋儿一块筑窠。
  初次见到它,是在阜平县的山村。那是抗日战争期间,在不断的炮火洗礼中,有时清晨起来,在茅屋后面或是山脚下的丛林里,我听到了黄鹂的尖利的富有召唤性和启发性的啼叫。可是,它飞起来,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忽隐忽现,常常是在我仰视的眼前一闪而过,金黄的羽毛上映照着阳光,美丽极了,想多看一眼都很困难。因为职业的关系,对于美的事物的追求,真是有些奇怪,有时简直近于一种狂热。在战争不暇的日子里,这种观察飞禽走兽的闲情逸致,不知对我的身心情感,起着什么性质的影响。
  前几年,终于病了。为了疗养,来到了多年向往的青岛。春天,我移居到离海边很近,只隔着一片杨树林洼地的一幢小楼房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清晨黄昏,我常常到那杨树林里散步;有一天,我发现有两只黄鹂飞来了。
  这一次,它们好像喜爱这里的林木深密幽静,也好像是要在这里产卵孵雏,并不匆匆离开,大有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意思。
  每天,天一发亮,我听到它们的叫声,就轻轻打开窗帘,从楼上可以看见它们互相追逐,互相逗闹,有时候看得淋漓尽致,对我来说,这真是饱享眼福了。
  观赏黄鹂,竟成了我的一种日课,一听到它们叫唤,心里就很高兴,视线也就转到杨树上,我很担心它们一旦要离此他去。这里是很安静的,甚至有些近于荒凉,它们也许会安心居住下去的。我在树林里徘徊着,仰望着,有时坐在小石凳上谛听着,但总找不到它们的窠巢所在,它们是怎样安排自己的住室和产房的呢?
  一天清晨,我又到树林里散步,和我患同一种病症的史同志手里拿着一支猎枪,正在瞄准树上。
  “打什么鸟儿?”我赶紧过去问。
  “打黄鹂!”老史兴致勃勃地说,“你看看我的枪法。”
  这时候,我不想欣赏他的枪技,我但愿他的枪法不准。他瞄了一会儿,黄鹂发觉飞走了。乘此机会,我以老病友的资格,请他不要射击黄鹂,因为我很喜欢这种鸟儿。
  我很感激老史同志对友谊的尊重。他立刻答应了我的要求,没有丝毫不平之气,并且说:
  “养病么,喜欢什么就多看看,多听听。”
  这是真诚的同病相怜。他玩猎枪,也是为了养病,能在兴头儿上照顾旁人,这种品质不是很难得吗?
  有一次,在东海岸的长堤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为了讨取身边女朋友的一笑,就开枪射死了一只回翔在天空的海鸥。一群海鸥受惊远,被射死的海鸥落在海面上,被怒涛拍击漂卷。胜利品无法取到,那位女人请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带培养工人帮助打捞,工人们愤怒地掉头划船而去。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到房子里,无可奈何地写了几句诗,也终于没有完成。因为契诃夫在好几种作品里写到了这种人,我的笔墨又怎能更多地为他们的业绩生色?在他们的房间里,只挂着契诃夫为他们写的褒词就够了。
  惋惜的是,我的朋友的高尚情谊,不能得到这两只惊弓之鸟的理解,它们竟一去不返。从此,清晨起来,白杨萧萧,再也听不到那种清脆的叫声。夏天来了,我忙着到浴场去游泳,渐渐把它们忘掉了。
  有一天我去逛鸟市。那地方卖鸟儿的很少了,现在生产第一,游闲事物,相应减少,是很自然的。在一处转角地方,有一个卖鸟笼的老头儿,坐在一条板凳上,手里玩弄着一只黄鹂。黄鹂系在一根木棍上,一会儿悬空吊着,一会儿被拉上来。我站住了,我望着黄鹂,忽然觉得它的焦黄的羽毛,它的嘴眼和爪子,都带有一种凄惨的神气。
  “你要吗?多好玩儿!”老头儿望望我问了。
  “我不要。”我转身走开了。
  我想,这种鸟儿是不能饲养的,它不久会被折磨得死去。这种鸟儿,即使在动物园里,也不能从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宽阔了。
  从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想起黄鹂。第二年春季,我到了太湖,在江南,我才理解了“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两句的好处。
  是的,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这里的乍雨乍晴的天气,使我看到了黄鹂的全部美丽,这是一种极致。是的,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安居乐业的所在。
  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这就是形色神态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这就是景物一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吧。这正是在艺术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