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颠覆“超越”的文化寓言
作者:潘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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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第五章,写孙丙与高密知县钱丁都有一副好胡须。为一争高低,二人约好于县衙前“斗须”(即比胡须)。正是在比胡须的那天,眉娘见到了胡须就像悬挂在“胸前的一匹黑色的绸缎”的“丰姿飘洒”“犹如玉树临风”的钱丁大老爷(显然,胡须的美可以说是从文化角度界定出的一种美)。她“被钱大老爷的风度迷住了”,以至于让她评说钱大老爷和她爹斗须究竟谁是赢家时,她竟说“大老爷是赢家,俺爹是输家……”但是,“爱情是一种社会现象……爱情的社会成分自然也存在于选择性的欲求对象的过程中”。(语见瓦西列夫《情爱论》)当眉娘意识到由于社会地位、身份、文化素质等诸种社会原因,自己不能和钱丁相爱时,她碰巧看到了两只白鹭在求偶、交欢。她的内心居然发出狂热的呼喊:“天啊,天老爷,您把俺变成一只白鹭吧,您把俺的钱大老爷也变成一只白鹭吧……人分高低贵贱。鸟儿一律平等。天老爷,求求您啦,让俺的脖子和他的脖子纠缠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拧成一股红绳。让俺的嘴巴亲遍他的全身……”应该说,这里既让我们为眉娘痴迷的爱情而感动,同时也让我们为人是“文化的动物”而悲哀。因为“人分高低贵贱。鸟儿一律平等”。这岂不是对人类文化、人类文明的控诉?莫言似乎有意识地引导我们去全面反思人类文化与人类文明。也许,人类文化与人类文明并不仅仅是人类幸福之源,或许也是人类痛苦之源,灾难之源?更富有深意的是,当眉娘因爱情的相思痛不欲生,去求神婆吕大娘设法救救自己时,小说富有意蕴地写下了旷古未有的一笔:吕大娘无奈之下给了眉娘一包粉末状的药,说这是“断情粉”,叫眉娘喝下去。眉娘喝下去后,她才告诉眉娘:“你刚才喝下去的,就是你那心上人屙出来的屎橛子!……俺用三吊铜钱买通了给钱大老爷家当厨子的胡四 , 让他悄悄地从大老爷家的茅厕里偷出来……孩子,吃这味药就是要让你明白,即使堂皇如钱大老爷,拉出来的屎也是臭的……”吕大娘一席话尚未说完,孙眉娘就弯下腰大吐……
读到这样的文字,无奈的悲哀再一次涌上我们的心头。我们毫无疑问地再一次将我们对人的所谓的超越性仅存的最后一点认同弃之殆尽。我们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人不仅永远不可能真正地超越自然,而且那些许相对的超越于自然的部分,也是建立在人的不能超越于自然的生理属性之上的。换言之,人对自然的超越的希望,恰恰反过来证明了人的不可超越性。“希望破坏之后自然要有幻灭之痛……那种浅薄的乐观主义我们是非舍弃不可的了。人类不是自然的主人,而且永远不会成为自然的主人。”(罗伦特·路威语)那么,人是什么呢?“人只是自然的一小部分。”(语见魏柴克《自然的历史》)这是人类思想家们在经历了幻灭之痛后无可奈何的警策之语。它提醒我们,忘掉了人是一种自然的存在而去粉饰人的超越性,无异于置身冰川而企盼培育出热带植物一样,我们将成为一无所获的守望者。其实,仔细想来,人类欲图超越于自然的理想,恰恰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幻想:正因为人类不可能超越自然,人类才企盼超越自然;假如人类真的可以超越自然,人类还有必要企盼超越自然吗?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二律背反的图式啊!莫言在他的小说中,以他对人的生理属性的描写,向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人类本质的基点:人的生理属性,恰恰是人无法摆脱的属于自然的属性。这种属于自然的属性,恰恰证明了人的不可超越性。于是,莫言的颠覆超越的话语,恰恰在对人的属于自然的属性的描写中,画上了最后一个重要的句号。
人除了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外,还能是什么呢?莫言对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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