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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而忧伤的月光
作者: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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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女作家中,迟子建的创作风格是卓尔不群、别具一格的。她的小说总是笼罩着一层温情而忧伤的人性之美。温情而忧伤,成为迟子建小说醒目的美学特征。她的新作《踏着月光的行板》(发表在《收获》2003年第6期)再次为读者展现了这一美学特征。
迟子建信奉温情的力量。她认为,渴望温情是人类共有的情感,所以她在作品中力图展现人性的温情之光, "那是一种在沉重、庸常的生活中慰藉人心的温情,一缕穿透黑暗的生存夜空的希望之光。"①这温情不仅来自纯朴的人际关系,也来自作家对世界美好事物的感悟和体认。而这温情之中又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这忧伤来自作家对普通民众生活的感悟和体验,她依据着个体的心灵感受和生命体验,以平等的态度、悲悯的情怀关爱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普通民众,对他们寄予了无限的同情、理解与尊重,为平淡生活写就了一首淡淡的忧伤之歌。谢有顺曾经这样评价迟子建的文字"陇伤而不绝望",这种忧伤表现在对生之挣扎的忧伤,对幸福的获得满含辛酸的忧伤,对苍茫的世事变幻无常的忧伤;"不绝望"可以理解为对生之忧伤中温情亮色的感动,对能照亮人生的一缕人性之光的向往,而这些,正是人活下去的力量。她的新作《踏着月光的行板》就是这样一篇"忧伤而不绝望"的温情之作。
小说讲述了一个极其普通的故事:一对来自农村身居不同城市打工的小夫妻为了中秋节的团聚劳累奔波却终于擦肩而过。从内容的角度看,故事极其平凡而朴素,而就是在这平凡而朴素的生活中浸润着缕缕温情。迟子建认为,生活中的真正的诗意是浸润在朴素的生活中的,人往往容易被这些朴素的事物所感动。妻子林秀珊和丈夫王锐是从农村进城打工的一对农民小夫妻。王锐在哈尔滨找到一份建筑工人的活儿,林秀珊因为长相不佳只好远离丈夫到大庆的一家食堂做饭。他们立志要攒下一笔钱,将来把儿子接到城里来上学,以改变祖祖辈辈辛苦受穷的命运。他们工作辛苦却收人不高,为此,他们节衣缩食,穿面料低劣的衣服,住价格低廉的房间,乘坐的永远是最便宜的慢车,偶尔夫妻相聚的晚餐大多也是"到人声鼎沸的大排档喝上两碗馄饨"……而这样一对物质生活并不宽裕甚至十分拮据的农村夫妻却固守着一份相濡以沫的爱情。他们彼此思念,牵挂对方的安全,虽然不是每周都能见上一面但每周都会通上一个电话,"三年来一直如此,风雨不误",短暂的夫妻相聚难舍难分,怕丈夫误了火车彻夜不眠等待唤醒丈夫,计算着每一分钱的用途却都想着为对方送上一份惊喜,为着中秋节的团聚劳累奔波,以及令人心酸不已的电话团聚……在他们贫寒平淡的人生中,在日常生活所包含的忧伤和困苦中,相依相偎,相扶相持,体现出人性的美好,同时也唤醒了人们深藏于心底的无限温柔,获得一种"圣洁的心灵的和平"。在作者朴素自然的叙述中,这些来自底层的普通民众的生活没有大起大落的冲突,却自有一种平和冲淡的乡土风情,散发出宁静而温馨的田园气息。这温情,是来自于作家对普通民众生活的感悟与尊重,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追求与探寻。
不仅仅是林秀珊、王锐这样"身心安泰、相亲相爱"的生命,即便是他们周遭的人身上同样闪烁着温情的人性之光。如食堂组长王爱玲对林秀珊的照顾,火车上的男人牢骚满腹却悉心照顾背叛自己的妻子,冤枉王锐逃票又自觉过意不去的乘警,把钱藏在套袖里的精明的老太太,以及被偷了彩票而大打出手的彩民等。在他们这些普通人身上,我们既看到了人性中的弱点,也感受到生命的真实自然、生活的温馨朴素。即使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囚犯,从他吹出的伤感凄美如梦如幻的旋律中,从那"悄然滑落的泪水"中,我们也不禁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忧伤和缠绵。这就是迟子建所信奉的温情的力量。温情更能体现人性的渴望与深度,她说:"我更信奉温情的力量同时就是批判的力量,法律永远战胜不了一个人内心道德的约束力,所以我特别喜欢让'恶人''心灵发现',我想世界上没有彻头彻尾的'恶人'"②所以,"我要把一个丑恶的人身上那惟一的人性的美挖掘出来"③。这种温情的力量也体现了作家博大的悄怀,电即悲悯情怀: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一种超脱、豁达,超越善恶、包容美丑,对人间万物一视同仁,以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给予万物生灵的挣扎以普遍的怜悯和尊重。
忧伤是小说中另一美学特征。这忧伤来自作家浓郁的故土情结,在作品中体现为对普通民众生存状况的关注,对他们的人生苦难的表达,以及处在乡土与都市文明夹缝的对立描写。迟子建的文字是根植于故土的,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弥漫着浓郁的故乡气息。尽管已经"从北极村走出多年了",可是她却走不出那"一块纯净的天地和纯净的情怀"(散文《拾月光》),似乎早已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那里,即使后来长期居住在都市,也难以与之融合。在她心目中城市的热闹只是表面的五光十色,"城里其实是个很贫乏的地方",故土的菜地和麦田却永远不老,故土的生活更率真,更富于趣味,每次回到故乡时郁有一种归属感。因此,想起故土时,"我就很自然地用手拿起笔回忆那些让人感觉到朴实和亲切的消逝了的日子。"(散文《年年依旧的菜园》)但她也敏锐地意识到了现代文明的入侵给他们带来的伤痛,传统的乡土文化观念受到了都市文明的挑战,这些纯朴的人们处在文明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于是当迟子建把温情的目光投向故土时,那些普通民众生之挣扎的忧伤也弥漫开来。
在迟子建的小说中,普通民众的生活大都比较简单、困苦,他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经常要面对各种不期而遇的天灾或者人祸。《踏着月光的行板》中的主人公林秀珊、王锐家境贫困,读书只读到初中毕业就得回家务农。他们本是生活在下三营子村衣食无忧自足康乐的农民,可是由于附近市县滥伐林地土地沙化,农民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村里人纷纷外出,另谋生路。在城里打工,他们吃住条件恶劣,干的是城里人不愿干的苦活脏活累活,工作辛苦,工资低廉还常常被无端克扣,安全缺乏保障,事事处处小心翼翼还免不了遭人白眼和猜忌(如王锐无端被怀疑逃票),"有的在打工时落下了残疾,而雇主对此不理不睬,迫不得已走上艰难的打官司的道路"。同时,他们还承受着乡土与都市文明夹缝的尴尬,他们由原始的乡野走进城市的密林,远离故乡和亲人,远离了质朴的自然,经受着都市文明的诱惑与考验,在忙乱的都市生活中,现代文明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如期带来快乐和幸福,而是接踵而至、没完没了的寂寞、空虚和失落。"有人外出受骗,转而去骗别人,锒铛人狱","有人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动了心,把挣来的钱扔在'三陪女'身上,同到下三营子就和老婆闹离婚",就是忠厚老实的王锐,为了林秀珊和一百元钱也曾堂而皇之地为建筑公司编瞎话唱赞歌。现代都市生活为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纯净的乡土气息正在一天天远去,现代都市文明正在一天天使人变得庸碌和世俗。在文明的夹缝中,让人体味到生活的荒谬感和生存的边缘感。这便是迟予建在小说中所揭示的普通民众的生存境况。在作家朴素平和的叙述中,在看似不经意的轻描淡写中,却渗透出痛心彻骨、哀婉到极致的忧伤,正如她自己所言: "我没有夸张地描写生活的残酷性,但读者可以看出好多细节是蘸满血迹的。"④
读迟子建的作品是一种享受,这不仅在于她的出色的语言功力,更在于初读时会感到几分心酸,细细品味却有一股温润的细流缓缓注人心田,洇染开来,慢慢化解了心酸,犹如作品中那一轮清辉的月光,温情而忧伤。关于小说,迟子建曾经这样说:"我相信每一个优秀作家都是具有浪漫气息和忧愁气息的人,浪漫气息可以使一些看似平凡的事物获得艺术上的提升,而忧愁之气则使作家在下笔时具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从而使作品散发出独特的韵味。"⑤毫无疑问,《踏着月光的行板》就是这样一篇具有独特韵味的小说。
①② 文能、迟子建: 《畅饮"天河之水"》,《花
城》1998年第l期。③④方守金、迟子建: 《以自然与朴素孕育文学的
精灵》,《钟山》2001年第3期。⑤张立国:《迟子建的小说气味》, 《黑龙江日 报》2002年9月24日版。
附:
踏着月光的行板
迟子建
林秀珊每次来到火车站,都有置身牲口棚的感觉。火车的汽笛声在她听来就像形形色色牲口的叫声。有的像牛叫,有的像驴叫,还有的像饿极了的猪的叫声。所以那一列列的火车,在她眼里也都是牲口的模样。疾驰的特快列车像脱缰的野马,不紧不慢的直快列车像灵巧的羊在野地中漫步,而她常乘坐的慢车,就像吃足了草的牛在安闲地游走。
没有跟王锐打招呼而直接去探望他,这在林秀珊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所以登上火车的那一瞬间,她有些激动,甚至脸热心跳,就像她第一次被王锐拥抱着一样。
这列慢车是由齐齐哈尔开往哈尔滨的。林秀珊在大庆让湖路区的一家毛纺厂的食堂打工,所以她去哈尔滨看王锐,总是由让湖路站上车。能在让湖路停车的,通常都是慢车。林秀珊也不喜欢快车,快车比慢车票贵;还有,高速运行的特快往往使旅客看不清窗外的风景,而坐在慢车上,却能尽情饱览沿途风光。在林秀珊看来,乘火车不看风景就是傻瓜。即便是单调的树、低矮的土房和田野上的荒坟,她都觉得那风景是有韵味的。这些景致本来是死气沉沉的,可因为火车的驶动,它们就仿佛全成了活物。那树木像瘦高的人在急急地赶路,土房就像一台台拖拉机在突突地跑,而荒坟则像一只只蠕动的大青蛙。由于爱看风景,林秀珊在购票时总要对售票员说一句:"给我一张靠窗口的。"
林秀珊和王锐结婚六年了。他们是在老家下三营子村结的婚。下三营子有一百多家农户。原来那一带土质肥沃,风调雨顺,农作物连年丰收,下三营子的人日子过得衣食无忧、自足康乐。可近些年由于附近市县滥伐林地,大肆开垦荒地,土地沙化越来越严重,村中那条原本很丰盈欢腾的地根河业已干涸,农作物连年减产。春季的时候,风沙大得能把下到土里的种子给掘出来,下三营子的人纷纷外出,另谋出路。王锐和林秀珊就是这众多外逃人员中的一对,他们同大多数农民一样,选择的是进城打工的路。
王锐会瓦工活,他在哈尔滨找到了在恒基建筑公司当建筑工人的活儿。林秀珊本想也在哈尔滨打一份零工,这样和王锐见面方便些,然而几经周折,她的愿望都落空了。林秀珊中等个,圆脸,肤色黝黑,眼睛不大,鼻子有些塌,虽然五官长得不出众,但因为她面目和善,还比较受看。不过,她的牙齿难看极了。下三营子的人多年来一直喝地表水,喝得人人都是一口黄牙。别的女人生了黄牙并不显眼,林秀珊却不同,她太爱笑了,她的黄牙在她温存敦厚的五官中总是最先抢了人家的视线。所以她去应聘时,大多的雇主一见她的黄牙就蹙起了眉,把她打发了。王锐曾建议她做个牙齿"贴片"美容,可林秀珊坚决反对。她说从下三营子什么也没带出来,嘴里有一口黄牙,也算是带了那里的水出来了,这样她在镜中看见自己的黄牙时,就不那么想家了。王锐拗不过她,由她去了。林秀珊最终在大庆的让湖路找到一份工作,在毛纺厂的食堂做饭。除了管吃管住外,她每月还能有四百元的工钱,这使林秀珊很知足。何况,让湖路离哈尔滨并不远,即便乘慢车,三小时左右也到了。
林秀珊和王锐并不是每周都能见上一面,但他们每周都会通上一个电话。三年来一直如此。风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