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关于“圈子的猜想”

作者:马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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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我们身子都坐僵了,很指望能活动活动手脚呢!有时候,为了消除我们的寂寥,我们就大声说话,让人家以为我们是很快活的一伙,不是没人与我们跳舞,而是根本不想跳。我们到这里来,本不是为了跳舞。可是舞曲很快压倒了我们的说笑声,我们谁也听不见谁在说什么,只是兀自动着嘴,看起来特别的夸张。等到最末一曲“一路平安”奏起,桌上的蜡烛一支一支吹灭,起身下了舞池,只剩我们这一桌上的一支蜡烛,真可称得上形影相吊。最后,场灯亮了,人们的脸,流露着倦意,倦意里面是心满意足。而我们,浑身的精力还很饱满,心里却空空荡荡。
  我们私底下都在留意着舞伴,看有没有可能陪我们跳舞。我们曾经动过一个男士的脑筋。他已年过花甲,但依然风度翩翩。腰板很直,西服的后身沿了肩胛骨下去,勾出紧长的身腰。是那种人称“老克腊”的老派男人。他跳起舞来,轻轻地揽着女舞伴的腰,另一只手送出去,送不太远,正好,两人之间有一个和谐又礼貌的距离。不像有些人将你的手,当一把剑似的直伸出去,指向上方;又有些人,则将你死死拽着,好像你不是舞伴,而是救命稻草。他的指示很含蓄,又很明确,你由不得就舞起来了。我们是在某一个联谊晚会上遇见他,他是那个晚会的主持人。略略透露一下他的身份,他是一名稍稍过了时的电影明星,说是明星,其实也仅仅是演过一些配角,但我们能有什么机会遇上更加璀璨的明星呢?这场晚会是间唱间演间跳舞,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眼睛一扫,便知道谁有舞伴,而谁落单。他像主人一样,不想让任何一个宾客扫兴。于是,他就来与我们跳舞。我们每一个人都轮到一次。他真像一个王子啊!可惜已经老了,但只有他这样的年纪,又是受过旧式的教养,才会懂得照料女性,让女性在舞会上不寂寥。我们向他要了电话号码,下一次舞会便主动去邀他。电话号码是真的,显见得他并没有搪塞我们,可不巧,那晚他恰好有事,非常的抱歉。他的抱歉也是真的,我们听得出来。所以,虽然事情不成,我们也不觉着难堪。老派男人就是这样,熨帖。然而,我们其中的一人,有一次在另一个场合遇见他,在一个新电影的开幕式上,她与他招呼,他也回应,但却是将她当成了另一个人。显然,他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像他这样,久经舞场的人,和多少舞伴跳过舞啊!
  这一年,又到了临近春节,各单位大兴舞会的时节,我们共同去参加一个舞会。这个舞会租用的场地是在西区一个公园内。晚上,又是冬天,七时许就已黑了天。游客们早已清出公园,黑漆漆的树丛里,亮着寥寥几盏路灯。走在树影憧憧的甬道上,心中很是凄凉。这一个夜晚,不知是什么在等待我们。舞厅是在公园的深处,一个犄角里,门前的灯光略稠密了些,还用彩灯装饰了一个葡萄架,闪闪烁烁。可公园的上方是偌大的一片暗夜,这点灯光也顸不了什么事。我们四个是分头来到这里,检了票,进去。乐队已经到了,坐在正前方的舞台上调音。光滑的打蜡地板上,倒映着几片模糊的影。有几张桌子来了客人,在说话,声音在屋顶上激起一点回声。屋顶下悬着几架灯和彩球,此时都歇着。又有人在试麦克风,喂了几声,声音充满整座舞厅,旋即又消失。我们的人慢慢地来了,一个,两个,三个,第四个人也来了,不期然地,她带来一个舞伴。
  这是她从公园门口拾来的,她进公园时,那人正徘徊在门口。不晓得去哪里打发这个晚上。只见络绎有人在这时候进公园,便生好奇,问那里边有什么,是看戏呢,还是看录像?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多少带了些倨傲地,走进公园。可她,正好有一张余票,就给了他。他很上路地要付她钱,她当然不要,说是赠票,那人便随她走进了舞场。直到止时,他还是没明白,来这里是干什么。
  他随了她坐在我们的桌子边,只顾着四下打量,眼睛不够用似的。事情突如其来,他还回不过神。看上去,他要比我们都年轻一些,大约三十岁光景。穿一件花渍斑斑,目下流行的牛仔服,中等身材,瘦,面色略有些憔悴。他显然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人,他也意识到了,所以就很拘谨。双手合掌插在并拢的膝间,不说话,只是看。我们差不多将他忘了,随他坐着,说着我们自己的话。此时,舞曲还未响起,人却基本都到了,都在说话和笑,气氛变得喧闹。乐队试奏了几次,又停歇,似乎没协调好,或者某件乐器音不准。然后,场中央那个彩球转动了,五颜六色的光在场子里扫着,人都有些眩晕。乐曲响起来了,沙球嚓啷啷的,有人上了场,滑着舞步。现在,也该轮到我们了。
  他跟我们跳舞,非常的拘谨,不是踩了脚,就是撞了别人。可是,他挺能跳,所有的舞步他都能走,还不时来上些小花头,出其不意地将我们推过去,拉过来。活动的范围又相当大,从这一个角斜线穿到那一个角。于是,到处都是我们磕磕碰碰的身影。他跳得相当认真,又因为紧张,当与他身体比较接近的时候,就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从这点看,他又是不大会跳的,他将跳舞当做一桩劳力活,而不是娱乐。他很快就跳出汗来,脱去那件油渍麻花的牛仔上衣,里面是高领的粗毛线衣,样子似乎好了些,脸色也润泽了。他看上去略微放松了,渐渐有了笑容,这件劳力活依然是给他乐趣的。
  现在,我们不再闲着了,依次跟了他跳。跳一会儿,歇一会儿。我们这张桌子上,不时起了一个,坐下一个,不像以往那样沉寂。其实,我们也并不需要不停地跳,我们又不是舞蹈家。大多数时间,我们还是更热衷谈话。只是我们不想显得太没有变化,太枯乏了,偶尔地,下去跳一支舞曲,桌边的人有一点周转,就行。有了他,就好了,至少,我们不再感到难堪,人家都在跳,而我们尽是坐。跟了舞曲活动一时,尽管是在这样笨拙和鲁勇的推拉之下,也是叫人兴奋的。他很尽职,一支曲子也不落下,有一时,我们四个人想一起说个事,让他歇一轮再跳,他却停不下来,脚下踩着拍点,竞向另一张桌子走去。有一阵我们没注意他,只顾说自己的,无意一回头,见他和一个陌生的舞伴一起舞着。是一支快三步,他就拉着她不歇气地转圈,转圈,直转到晕头转向,还在转,终于转到另一对舞伴身上,两对人四散开来,才完事。
  这时,我们方才觉出他的有趣,猜想他大约从事什么职业,已婚或者未婚。等到舞场休息,他坐回到我们身边,这一点,他很明理的,晓得他是我们带来,是与我们一起的。他终于坐定下来,喘息着,脸上满是微笑。这时他对周遭环境已经熟悉,便不再东张西望,眼睛沉定下来。我们问了他方才那些问题,他说他是开出租车的,不是大公司,只不过与一个朋友合开一辆桑车,日夜对倒了开,还没结婚。然后,他多少显得有些急煎煎地问我们:阿姐!他这么称呼我们,阿姐,这舞会到底是什么地方举办的?你们又是做什么的?我们就逗他:你猜呢?他的眼睛从我们几个的身上看过来,看过去,说:老师。紧接又加一句:大学里的老师。我们就笑,他也笑。乐曲又响了,他站起来,伸手向我们中间的一个:阿姐,跳舞!
  他彻底放松下来,舞步也略轻盈些,他甚至能腾出空来,边跳舞边说话。他也问我们中的一个有没有结婚,但他的问法很奇怪,他是问:你的先生比你大许多吧?这问法多少流露出他对我们的一种猜测,他大约猜我们是一些被圈养着的“金丝雀”。是呀,在我们这样的年龄,能够结伴出来共度良宵的女人,会是些什么人呢?也因此可见,他与我们这些人的生活,相隔有多遥远。虽然相隔遥远,可他并不是完全看不懂,有一次,他颇有些激动地对我们中间的一个说了一句:阿姐,你们的气质很好!这句评语使我们都受了感动,因是出于如此不同生活的一个人的口中,它显得十分的真挚。
  舞场又一次休息,他到其他桌子边梭行一遍,又回到我们桌上。这一回,他开始猜我们的年龄。我们告诉他一个数字,他不信。我们让他说,他又不敢说,怕差得太远。闹了一阵,他就不肯喊我们阿姐了,怕吃亏。他与我们厮混熟了,就略有些放肆,要我们喊他阿哥,还摸出香烟请我们吸。我们不吸,他就说:阿哥的烟吸不得啊!又起身去额外地买来饮料,请客我们吃。这一次舞曲响起来时,他没忙着邀请我们跳舞,而是忙着将一听听易拉罐拉开,推在我们跟前。等我们被推让不过,只得喝了,他才放下心来,带我们其中的一个下舞池了。
  场上的气氛很欢腾,旋转的五色灯光下满是人头攒动,都看不见脚,不晓得脚下是什么舞步。只觉着灯光在摇,人头在摇,不是剧烈的摇,而是行板的节奏。于是,座上的人也跟着摇。时间就这么摇过去了,不知不觉的,舞会又到了终曲之时。
  他对我们中的一个说:倘若在马路上,我喊你们,会不会理睬?我们中的一个觉出他有些黏缠,装听不见,没有回答。他又问:我要是在车里,伸出头去,喊一声阿姐——此时,他恢复了阿姐的称呼,阿姐,你能认出来吗?这一个见缠不过,便肯定地说:能!明知道是一句应付,他却也笑开了,说,真的?不要到时候说,谁啊,有没有毛病!终于,一曲终了,结束了他的缠绵。人们从舞场散开,碰碰撞撞,挤挤换挨,向自己的座位走去,穿外套,拿包,告辞,约再见。乐声停了,取之而起一片嘈杂声。他好不容易挤到我们这里,我们已经离开原地了。他急急地对我们中的另一个说:阿姐,你们什么时候再开舞会?是不是还在这里?我们谁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趁着乱和吵,含糊答应了几声,拥出舞厅,走入黑沉沉的公园。这一大帮子舞客的喧哗,立即被夜晚公园的静寂吞没了,转眼间星散。
  我们从此再没看见过这位舞伴,我们在舞会上照例坐冷板凳,一坐就是一晚。我们总是期待着舞会上发生戏剧,可这样一个人来扮演我们戏剧里的角色,又不太行。局面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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