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人类智慧的极致文本

作者:刘俐俐 张一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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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意义的创造,他们的创造,只在个人意义上有价值,而他们渴望出现的那种意义,仍然没有降临。
  从更高的层次之上,这则寓言的结尾使人联想到《等待戈多》所传达的荒诞感,这是一种终极价值的缺失,这种缺失隐喻着价值的困境。人们茫然呼喊,却不知道呼喊的对象是什么人。呼喊所引起的人群的聚散也可以隐喻人的一生的聚散。
  时至今日,人们已经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不是我们在说着语言,而是语言在说着我们,我们已经深深地陷在语言之中,成为语言的奴仆。语言控制着我们的思维、行动和选择。语言的力量的诸多表现之一,就是语言结构的形成,语言结构和言语的关系在结构主义语言学中得到认定后,激发了许多理论灵感。罗兰·巴尔特即是其中一位。他把“语言结构——言语”与“代码——信息”这两组概念看成是同构的。
  当我们把这样的理论应用到卡尔维诺的《做起来》时,我们发现,“语言结构”所规定的是恒定的,它只是代码,而命令总是在具体的语境中发布的,它永远不能完全准确地表达命令本来的意思。于是就发生了一系列的悖论。当这个镇子上什么事情都被禁止了而惟有尖脚猫游戏没有被禁止。人们什么都不可以做。后来官员们宣布:“所有的都开禁了。”开禁的概念是,以往被禁止的行为现在都不再被禁止了。但人们依然玩尖脚猫游戏。传令官重申,“你们现在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了”。“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从逻辑上来说是没有边界的,“好的,”臣民们回答。“我们玩尖脚猫。”看到臣民们不听他们的劝告,依然玩尖脚猫,官员们说:“现在我们下令禁止尖脚猫。”“人民就是在那时开始反抗的,杀了部分官员。”“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了”当然也包括做“玩尖脚猫”,这是合乎政府的这个命令的;后来人民开始反抗,杀了部分官员,也是在“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的范围之内。语言作为发布命令的载体,曾经构成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阻碍人们行动自由,而现在人们利用了语境“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这是官员们想让人们做超于尖脚猫游戏之外的其他事的意思表述)却消解了这个命令的力量,做了包括杀了部分官员、继续做尖脚猫游戏等“任意想做的事”来抗衡现在的命令。于是发布命令的官员就被置于反讽的境地中。关于语言永远不能准确抵达意义的思考、语境所产生的荒诞感得到了很好的艺术表达。
  艾布拉姆斯在《欧美文学术语词典》把寓言分为两种主要类型:一类是历史与政治寓言,是借助字面上描写的人物与情节指代或讽喻历史人物与事件,另一类是观念寓言,故事里的人物象征抽象的概念,故事情节用于传达训诲阐明论点。无论哪一种,都因有人物、情节,有时还包括场景的描写,构成完整的“字面”,也就是第一层意义,同时借此喻彼表现另一层相关的人物、意念和事件。我们所读到的卡尔维诺的寓言应属于观念寓言。诚如艾布拉姆斯所说的寓言可以传达抽象的概念和阐明论点,于是我们看到,卡尔维诺用语言讲了一些极其抽象的道理,《良心》正是这样一篇。叫吕基的小伙子愿意作为志愿者参战,他不是为了去杀作为某一类的敌人,而是为了杀一个恰好在敌方的属于他个人的敌人,那人叫阿尔伯托。结果他在战场上无奈地杀了许多敌人,得了不少奖章,但他闷闷不乐。敌人投降了,战争结束了,他到敌国去转悠,终于发现了他的敌人阿尔伯托,他就把阿尔伯托干掉了,于是他被捕,被指控为谋杀并判处绞刑。在审判中,他一再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但没人听他的。这里的关键词是“良心”和“战争”,良心是属于个人的,可通过个人的实践来满足,而战争则属于群体,受权力意志的支配,战争中个人的意志服从并汇人群体意志中,良心的作用和意义被群体意志和意义所淹没。如果,吕基在战争中发现了阿尔伯托,并杀死了他,他的良心就和战争融为一体,良心得到了在合理合法的情境下的实现,但他杀死阿尔伯托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此时的阿尔伯托的归属已不再是敌方,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人,而吕基依然将阿尔伯托看做敌方中的一员,其实,作为群体的敌人已不再存在,剩下的是作为个人的敌人,对个人的敌人依然用对待群体敌人的方式,这是人生的错误,错位所产生的错误。人类常常处于吕基的这样的不自知状态下,卡尔维诺以理性的眼光揭示了这样的存在状态。
  一九八八年英国韦伯列德文学奖得主罗什第说:“当意大利爆炸,当英国焚烧,当世界末日来临,我想不出有比卡尔维诺更好的作家在身边。”我以为,何止因为卡尔维诺的智慧、风趣和幽默,何止是卡尔维诺对人类境况的深切理解和洞若观火的见识,更因为他对人类感情的细微捕捉和精致的艺术表达,这就是我们读《敌人的眼睛》的体验。战争已经完结,但战争中敌人的眼睛却没有随战争的退隐而消逝,它潜入人们的心灵甚至潜意识,经常出来搅扰人们的平静,卡尔维诺发现了人类心灵的创伤会穿越漫长的时空,存活在现在时。“她一个人,外面是喧闹的雨声。穿过这个被雨浸透了的欧洲,过去的敌人的眼睛刺穿了这夜,正好刺中她。”这是对人类境况悲哀这一面的深情发现。可是,卡尔维诺也有另一面的发现,那就是人类的自主的力量:“‘我能看见他们的眼睛。’她想,‘但他们也该看见我们的。’她于是牢牢站住,紧紧地盯住黑暗。”这则寓言浓重的抒情格调平添了不少艺术魅力。
  让我们再从心理学角度人手分析。寓言对于虚无,对于无奈的悲苦状态的摆脱,是在坚实的行动中付诸实现的。人所体验到的历史记忆在个体心理中投下的阴影,是一种使人焦虑的存在。如果只是展示这种焦虑,感受这种焦虑,并且沉迷在其中,寓言所描绘的就是虚无绝望的状态——自我被恐惧和焦虑所包围,所侵蚀,在纯粹的“被看”中无处躲藏,丧失主体性。而对黑暗中的眼睛的注视,意味着注视者已经确立的自我的存在,不仅对他者的注视给予回应,而且坦然面对战争投在自我心理的阴影,这是对价值的主动追寻,同时也是主体的重塑。《敌人的眼睛》精神的积极一面就是这样展示的。
  优秀的文学是具有穿透力的,卡尔维诺给予了我们审视世界和人生的眼光,可以穿透迷茫黑夜的犀利眼光,这眼光会让我们受用一生。
  附
  
  卡尔维诺寓言
  毛 尖译
  
  黑 羊
  
  从前有个国家,里面人人是贼。
  一到傍晚,他们手持万能钥匙和遮光灯笼出门,走到邻居家里行窃。破晓时分,他们提着偷来的东西回到家里,总能发现自己家也失窃了。
  他们就这样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没有不幸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从别人家里偷东西,别人又再从别人家里偷,依次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人去第一个窃贼家行窃。该国贸易也就不可避免地是买方和卖方的双向欺骗。该国政府也是个向臣民行窃的犯罪机构,而臣民也仅对欺骗政府感兴趣。所以日子倒也平稳,没有富人和穷人。
  有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总之是有个诚实人到了该国定居。到了晚上,他没有携袋提灯出门去偷,而是待在家里抽烟读小说。
  贼来了,见灯亮着,就没有进去。
  这样持续了有一段时间。该国的人感到有必要向他挑明一下,纵使他想什么都不干地过日子,可他没有理由妨碍别人干事。他天天晚上待在家里,这就意味着有一户人家第二天没了口粮。
  诚实人感到他无力反抗这样的逻辑。从此他也像他们一样,晚上出门,次日早晨回家。但他不行窃。他是诚实的。对此,你是无能为力的。他走到远处的桥上,看河水打桥下流过的情形。每次回家,他都会发现家里失窃了。
  不到一个星期,诚实人就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了;他家徒四壁,没有任何东西可吃。但这算不了什么,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错。不,总之是他的行为使其他的人很不安。因为他让别人偷走了他家的一切却不从别人家那儿偷任何东西。这样总有人在黎明回家时,发现家里没被动过——那本该是由诚实人进去行窃的。
  不久以后,那些没有被偷过的人家发现他们比别的人家富了,就不想再行窃了。糟糕的是,那些跑到诚实人家里去行窃的人,总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因此他们就变穷了。
  同时,富起来的那些人和诚实人一样,养成了晚上去桥上的习惯,他们也看河水打桥下流过的情形。这样,事态就更混乱了。因为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在变富,也有更多的人在变穷。
  现在,那些富人发现,如果他们天天去桥上,他们很快也会变穷的。他们就想:“我们雇那些穷的去替我们行窃吧。”他们签下合同,敲定了工资如何分成。自然,他们依然是贼,依然相互欺骗。但形势表明,富人是越来越富,穷人是越来越穷。
  有些人富裕得已经根本无须亲自行窃或雇人行窃就可保持富有。但一旦他们停止行窃的话,他们就会变穷,因为穷人会偷他们。因此他们又雇了穷人中的最穷者来帮助他们看守财富,以免遭穷人行窃,这就意味着要建立警察局和监狱。
  因此,在那个诚实人出现后没几年,人们就不再谈什么偷盗或被偷盗了,而只说穷人和富人;但他们个个都还是贼。
  惟一诚实的只有那个诚实的人,但他不久便死了,是饿死的。
  
  敌人的眼睛
  
  一天早上,彼得罗在路上走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烦扰他。这种感觉持续了一会儿,不过他也吃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好像是有人在后面盯他的梢,可他看不见。
  他猛地回过头去:临近的几条街上人倒是不少,可他所在的这条街上却只有大门和围墙、贴满破海报的木栅栏。周围几乎没人。彼得罗立即对自己感到很恼怒,向这种回头的冲动让步真是愚蠢。因此他决心继续走,继续他刚才的思路。
  那是个秋天的早晨,有一点儿阳光;虽然不至于让你欢呼雀跃,却也不会叫你心弦纷乱。但是,不管他自己如何想,那种不安感还是越来越拽住他,有一阵他觉得这种不安感就聚集在他的脖子上、背上、肩膀上,就像他永远躲不开的目光,如同某种充满敌意的东西在慢慢地逼近他。
  为了克服自己的紧张,他觉得周围需要有些人,他便朝一条较繁忙的街上走去。但是又一次,在街角,他转身回头看,一个骑脚踏车的人经过,一个女人穿过马路,他仍然看不出周围的人和事与咬啮着他的焦虑之间有什么关系。转身的时候,他的眼睛对上了另一个男人的眼睛,那人同时也在转过头去。两个男人都同时迅速地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似乎彼此都在寻找另外的东西。彼得罗想:“也许那人会以为我在看他。也许我不是惟一的在这个早晨为感觉变得可恶地尖锐所苦恼的人。也许是因为天气,这日子,让我们都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他那时是在一条繁忙的街上,因为心里这样想着,他就开始打量周围的人,注意到有些人的举动十分可笑:羞恼般地甩着手,几乎碰到了脸;眉头皱成一团,似乎是被突然的忧虑或烦心的记忆袭击了。“多么痛苦的一天啊!”彼得罗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在电车站,他踢踏着脚的时候注意到,其他等车的人也同样在踢踏着他们的脚,一边读着电车线路告示牌,似乎要在上面寻找没写上去的东西。
  在电车上,售票员在找钱的时候出了错,并且发了脾气。驾驶员向行人和骑车的拼命按喇叭;乘客的手紧紧地抓住栏杆,就仿佛沉船上的海员似的。
  彼得罗认出了他的朋友考拉多的身影。他正坐下来,没看见彼得罗,心神不宁地朝窗外打量着,用一手指甲抠着脸。
  “考拉多!”他冲着他头上叫了一声。
  他的朋友喊:“啊,是你!我没看见你。我在想事。”
  “你看上去很紧张。”彼得罗说,然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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