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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山水和圣人致敬——余光中《山东甘旅》析评
作者:黄维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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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圣贤的子孙,血管中有这些中华民族彤彤的细胞。从大舜到蒲松龄,余光中说:“不仅山东人以他们为傲,所有的中国人都以他们为荣。”登泰山,临黄河,朝拜山东省的也是全中国的十二位圣贤。“一山一水一圣人”?是,也不是。山东何止孔子一个圣贤者?余光中向一山一水众圣贤致敬,向中国的千山万水众圣贤致敬。向来恋国怀乡、往往尊洋而不忘崇华的余光中,到了山东,写了《山东甘旅》,他的民族文化深情、豪情,也登上高峰,涌现成大河。
余光中的《山东甘旅》,是余体散文的新近成品。余体散文总是知性感性兼备,语言现代而又典雅,情理之外常见风趣;新颖比喻这最见想像力的文学表现,总不匮不乏。《山东甘旅》在余体散文的艺术性方面,并没有突破,不同寻常的是其民族文化感情的特别昂扬。多年前某某电影公司有宣传语句日:“某某出品,必属佳片。”余氏散文,不写则已,一写必属佳作,属二十世纪中国散文的一流作品。他的优秀是有“质量保证”的。
笔者夹叙夹议《山东甘旅》,甘于做这篇游记的导游、导赏,提纲挈领地指出这篇散文的文采。余光中对中华民族的感情,包括对中文方块字表现能力的高度赞扬。中文十分美丽,他一生致力于发挥中文的高强性能,创造了无数诗文的杰作鸿篇,他用这个方式对中华民族做出了贡献。评论余光中的作品,如果不顾及他的修辞艺术,就好像观看孔雀而不欣赏到它的彩屏。他的诗文在海峡两岸三地备受推崇,近年在神州大地的知音愈来愈多。中华文学自然应得中华民族的认同、赏识,不管是在宝岛台湾、福地香港,还是神州大陆。余光中向生他、育他、润他、扬他的大地致意,向其山水和圣人致敬,我们也应向这位无愧于中华民族的大作家致敬。这就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一种体现。
[注释]:
中国人凡认同、关怀中华民族及其历史文化,不论爱之或责之,都可说是具备中华民族精神。本论文对中华民族精神不多作界定、阐释,对余光中及其作品,也不先作介绍,而是单刀直入,析评其散文作品《山东甘旅》。此文刊于台北《联合报》副刊2001年8月11、12、13、14、26、27、28日,局部刊于香港《明报月刊》。福州《台港文学选刊》2002年1月号转载全文。此文收人余著《新世纪散文:余光中精选集》(台北,九歌出版社,2002年),本沦文引述余氏作品,以及对余氏作品的若干评论,这里不一一注明。读者可参考余氏著述,以及黄维樑编著的《大浴的凤凰:余光中作品评论集》(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9年)与《璀璨的五彩笔:余光中作品评论集(1979—1993年)》(台北,九歌出版社,1994年)。此外,傅孟丽、徐学、王尧诸人所写所编的余光中传记,也可参考。陈幸蕙著《悦读余光中》(台北,尔雅出版社,2002年)一书中有专章论述余光中的中国情结,虽然举例的都是诗篇,也可参看。又:余氏本文的篇名,以及其中三章的名字,其用法似可供咀嚼。当代一位作品畅销的散文家,其书有《文化苦旅》《千年一叹》等;余光中以《山东甘旅》《青铜一梦》等为名,是要与该散文家呼应呢?表示欣赏他,甚至要“思齐”呢?还是要引起读者对二人作品的比较,而有斗丽争雄且称雄之意?当然,这可能是余光中的“偶然一笔”而已。
附:
山东甘旅(散文四章)
余光中
春到齐鲁
清明节前一星期,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在济南的遥墙机场。邀请我去齐鲁访问的虽然是山东大学,真正远去郊外欢迎的,没有料到,却是整个春天。从机场进城,三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车辆稀少,但两侧的柳树绿阴不断,料峭的晴冷天气,千树新绿排成整齐的春之仪队,牵着连绵的青帐翠屏,那样盛况的阵仗,将我欢迎。那些显然都是耐干耐寒的旱柳,嗜光而且速长,而且绿得天真情怯,却都亭亭挺立,当风不让,只等春深气暖,就会高举华盖,欣欣向阳。
从城之东北进入山东大学的新校区,外事处的佟光武处长和刘永波副处长把我安顿在专家楼,就将我留给了济南的春天。一千年前,济南的才女李清照说:“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我在山东十天,尽管春寒风劲,欺定我这南人,却是一天暖过一天,睛得十分豪爽。愈到后来,益发明媚,虽然说不上春深似海,却几乎花香如潮了。不,如潮也还没有,至少可以说沦纹回漾。
专家楼外,有几树梨花,皓白似雪,却用淡绿的叶子衬托,分外显得素雅,那条巷子也就叫梨花路。偌大的山大校园虽然还只是初春,却已经众芳争妍,令惊艳的行人应接不暇了。桃花夭夭,冶艳如点点绛唇。樱花串串,富丽得不留余地给丛叶。海棠树高花繁,淡红的风姿端庄而健美,简直是硕人其颀。每次从邵逸夫科学馆前路过,我都左顾右盼,看得眼花,无法“不二色”。只恨被人簇拥来去,点指参观,身不由已,无法化为一只蜜蜂,周游众芳,去留连“一花一天国”。
但令我一见就倾心,叹为群艳之尤的,是丁香。首先,这名字太美了,美得清纯而又动听。然后是爱情的联想: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李璟的名句谁读了能忘记呢?丁香与豆蔻同为桃金娘家的娇女,东印度群岛中的马鲁古群岛,即因盛产这两种名媛,而有“香料群岛”的美称。早在战国末期,中国的大臣上朝,就已用丁香解秽。干燥的花蕾可提炼丁香油做香料,也可以入药,有暖胃消胀之功。此花属聚伞花序,花开四瓣,辐射成长椭圆形,淡绿的叶子垂着心形,盛开时花多于叶,簇簇的繁花压低了细枝,便成串垂在梢头,简直要亲人,依人。你怎能不停下步来,去亲她,宠她,嗅她,逗她。
后来我写了《丁香》一诗,便有“叶掩芳心,花垂寂寞”之句,不但写实,也借以怀念李清照,中国最美丽的寂寞芳心。
初春的济南,到处盛开着丁香,简直要害人患上轻度的花魇、花癫,整天眼贪鼻馋,坐立不安。山大校园里的丁香就有乳白、浅绯、淡紫三种,好像春天是各色佳丽约好了一齐来开游园会,你不知该对谁笑才好。我心里暗暗挑选了紫衣的姹娃,也就是所谓“华北紫丁香”了。
同为地灵所育,灼灼群芳只争妍一季,堂堂松柏却支撑着千古。从济南的千佛山到灵岩寺,从岱庙到孔庙与孟庙,守护着圣贤典范、英雄侠骨的,正是这一排排一队队肃静而魁梧的金刚。阴翳的树影萧森,轻掩着屋脊斜倾的鳞鳞密瓦,或是勾心斗角的犄望屋檐,再往下去,覆盖在横匾与楹联上,或是土红粉白的墙头,或是字迹漶漫的石碑。若是树顶有鸦鹭之类来栖,则磔磔怪号声中更添寒禽古木的沧桑。
跨进寺庙高高的门槛,最先令我瞻仰出神的,往往不是香火或对联,而是这些木德可敬的古树。济南一带气候干燥,一年雨量不过六百七十二厘米,约为高雄的三分之一。我在山东十天,只觉寒风强劲,时起时歇,却一直无雨,松柏桧槐之类的“常绿乔木”,虽然经冬耐旱,不改其郁郁苍苍,却显得有点干瘦,绿得不够滋润。
鲁中寺庙里巍巍矗立的,多半是柏,本地人把它念成“北”。那十天我至少观叹过上千株古柏,其风骨道貌却令人引颈久仰,一仰难尽。那气象,岂是摄影机小气的格局所能包罗?从千佛山到灵岩寺,从孟庙到孔林,那成千上万的木中长老,柏中华胄,哪一树不是历经风霜,饱阅世变,沧桑的记忆那么露骨地深刻在糙皮上面?朝代为古柏纹身,从蟠根到盖顶,顺着挺峻高昂的巨干,一直削上天去,像是凿得太痛,苍老而坚毅的霜皮竞都按着反时钟的方向朝上面拧扭,回旋成趣。
岱庙里有五株汉柏,传说是当年汉武帝来泰山封禅,亲自手栽。耿耿汉魂,历劫犹健,但毕竟是两千多岁了,槎桠的枝柯早已炭化,霜皮大都剥落,只靠残余的片段向古根汲水,去喂顶上虬蟠的苍青。问他们建元的往事,问张骞和苏武几时才回国,古木穆穆,只鸦啼数声便支吾了过去。
古庙古宅里的匾联碑志,像历史的散简断编,但逐一读去又苦其卷帙浩繁,字迹难辨。读累了,我宁可仰观古树,或摩挲树身,从淡淡的木香里去仿佛古人的高标与清誉。屹然峭起的古柏,刚劲的巨干如柱,把虬蟠纵横的枝柯,和森森鳞集的细叶,挺举到空际去干预风云。这些矍铄自强的老柏、老伯,阅历之深岂是匆促的游客能望其项背?喋喋不休的导游小姐,只像是绕树追逐的麻雀罢了。那许多秦松汉柏,满腹的沧桑无法倾诉,只能把霜皮拧扭成脾气,有些按捺不住,竟然发作成木瘤满身,狞然如峥峥的怪兽,老态可惊。
岱庙的五株汉柏,相传是汉武帝封泰山时所植,果然,就应有两千多年了。泰山上的五大夫松,相传是因秦始皇在树下避雨而受爵,虽然更老,却不如汉柏长寿,早在明朝就被山洪冲走,要到康熙年间才加补植,现在也只剩下两株。
古来松柏并称,而体态不同。大致而言,柏树挺拔矗立,松树夭矫回旋。譬之书法,柏姿庄重如篆隶,松态奔放如草书。泰山上颇有一些奇松,透石穿罅,崩进而出,顽根宛如牙根,紧咬着岌岌的绝壁,翠针丛丛簇簇,密鳞与浓鬣蔽空,黛柯则槎桠轮困,能屈能伸,那淋漓恣肆的气象,简直是狂草了。
杜甫的《古柏行》说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不过是修辞的夸张。就算加州海边的巨杉,俗称红木者,最高拔的也不过三百六七十英尺。加州海边的怪松,天长地久,被太平洋的烈风吹成蟠曲百折的体态,可称“风雕”,而以奇石累累为其供展的回廊,神奇也不下于泰山之松,只可惜奇石怪松独缺名士品题,总觉得有景无句,不免寂寞。所以山水再美,也需要人文来发挥,需要传说来画龙点睛,才算有情。
泰山一宿
四月二日我在山东大学对五百多位师生演讲,是这样开始的:“访问山东,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程文化甘旅。能站在黄河与泰山之间,对齐鲁的精英,广义上也是孔丘与孔明的后人,诉说我对于中文的孺慕与经营,真是莫大的荣幸。”
三天之后,正逢清明,我终于登上了泰山。
能登泰山,总是令人兴奋的,不是因为它海拔之高,而是因为它地位之高,也不是因为它磅礴之广,而是为了它名气之大。
东岳泰山,论体魄之魁梧,在五岳之中只能算第三,一千五百二十四米的海拔,不过略胜中岳与南岳。即使未列五岳的黄山,也高它三百多米。不过山能成名,除了身高之外,还要靠历史、神话、传说等等来引发想像、烘托气氛,才能赋风景以灵性,通地理于人文。所以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例如欧洲第一高峰,高加索山脉的厄尔布鲁士峰(Mt.E1bruz),高达五千六百四十二米;西欧的尖顶,白峰(M0nt Blanc),海拔也四千八百零七米;都比希腊的奥林匹斯山(Mt.0lympus,二千九百一十七米)高出许多,可是奥林匹斯,众神的家乡,宙斯的宫廷,却更加动人遐想。
所谓华北大平原,东面止于沧海,其他的三面从燕山到太行山,从桐柏山、大别山、黄山到天目山,众岳如屏,连成了千里的陆障,中间几乎全是平野,任凭远来的长江大河悠悠入海。几乎全是,除了泰山。似乎有意腾出一整幅空旷,来陪衬这东岳的孤高,惟我独尊,像纸镇一样镇压着齐鲁。又像是一块隆而且重的玉玺,隆重地盖在后土之上,为了印证她是所有帝王的版图:所有帝王,不仅是秦皇与汉武。
史记引管子的《封禅篇》,说古来上泰山封禅的帝王,有迹可见者凡七十二位,其后陆续封禅者,从秦始皇、汉武帝、唐玄宗一直到康熙、乾隆,更相承不衰。封,是筑土以祭天,禅,是扫地以祭地。凡是自认“受命于天”的帝王,都觉得有必要郑重其事地来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