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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爱情时代的终结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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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阿狄丽雅》是著名的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一首钢琴曲,现在,这首带有浓郁的抒情和浪漫色彩的乐曲,在许多咖啡厅或酒吧里,已经被普遍用作背景音乐,在普通的音乐爱好者中也比较流行。而朝鲜族女作家金仁顺以这首乐曲的名字作为自己的一篇短篇小说的标题,在二二年《作家》杂志第二期发表以后,很快又为《小说选刊》转载,并且被电影导演张元看中,拍成了电影《绿茶》。由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雅”演绎成为小说,又由小说经二度创作再到电影,一个《水边的阿狄丽雅》的三栖状态,并三度在艺术领域亮相,为我们多视角地理解这篇小说提供了丰富的想象与解读空间。
“水边的阿狄丽雅”是法国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弹奏的一首美丽的抒情曲。传说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的一天傍晚,二十三岁的克莱德曼沿着塞纳河边漫步,忽然间他看到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长着一头长长的秀发,正沐浴在晚霞的光照里,半蹲在河边浣洗着,那美妙的体态,优雅的动作,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在弹奏一首优美的钢琴曲。在这一瞬间,克莱德曼惊叹于美丽的人和美妙的自然的和谐与融合,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口琴,以行云流水般的乐曲声,来表达自己的浪漫情怀。那美妙的音乐旋律,似乎也像塞纳河的流水一样汩汩流淌,这首乐曲后来便被他重新演绎成为一首钢琴曲,并作为一个电视片的配乐,命名为《水边的阿狄丽雅》。凭借这首乐曲,克莱德曼也一举成名,同时赢得了“钢琴王子”的美誉。
其实,“水边的阿狄丽雅”在小说中只不过提到了一句,这是在贵都酒店二楼的咖啡厅里一个弹钢琴的女孩子弹奏的一首乐曲:“每次弹琴,她都从‘水边的阿狄丽雅’开始。”拿来做小说的题目,当然应该也并非是随意的选择。正如在咖啡厅里弹奏这样的乐曲,也仅仅是作为背景音乐一样,“水边的阿狄丽雅”也就成了小说全篇中的一个立意上的背景,而且,小说中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景,又都是在咖啡座、酒店、火锅店这些温情的场所,人们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饮食男女,拿“水边的阿狄丽雅”作为背景,便为故事提供了一种参照,形成了诗意情怀与世俗生活的对照,为我们理解小说暗示出了一个颇具深意的思想背景。
如果说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雅》中弥漫着的童话般的圣洁、典雅和醉人心魄的浪漫气氛,使那些在现实生活中贪恋着物质与金钱的人们,还能够感受到世界的另外一种美好的话,那也仅仅是在娱乐场所里短暂的心灵复苏,或许在理查德·克莱德曼指尖间流淌着的那令人心旷神怡的优美旋律,仅仅被转化成为娱乐场所里的背景音乐,甚至还仅仅被转移到了对美女琴手的注意。“水边的阿狄丽雅”,已经成为人们心灵世界的遥远记忆和诗意向往,那象征的纯真和梦幻般的优美,已经离开我们越来越远了。于是,在“水边的阿狄丽雅”这段优美乐曲的背景上,便出现了现实世界里的种种不和谐的杂音。
小说《水边的阿狄丽雅》(《名作欣赏》2003年第11期)所叙述的故事,就是在城市生活的温馨而凄美的情调中展开的。这里生活着的是可以称为“小资”的一群青年男女,他们活动的场所不是环境幽雅的咖啡馆或者大酒店里的咖啡座,就是热闹而嘈杂的饭店酒吧,他们不缺少可供消费的财力、精力和时间,也不缺少足以消耗这一切的欲望和情绪,但是,他们缺少的是赤诚的心灵。他们并不缺少男女之间的频繁交往,但是,他们缺少那种可以撞击心灵的美丽的爱情。
这里所展示的一切与爱情、婚姻、友谊这些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都已经被种种世俗的关系乃至恶俗的欲望所替代。人们——男人和女人——之间已经失去了真诚的关爱和推心置腹的交流,只剩下了敷衍塞责的应付,直言不讳的索取,等价交换的交易,和乖张暴戾的折磨。在这个仅只七八千字的短篇小说里,几乎囊括了现实生活里各种各样的淡漠乃至消弭了爱的魅力的诸多的“爱情”形态。一边是“水边的阿狄丽雅”的美妙的旋律,而就在这样的浪漫琴声的映衬下,却同时也在演出着亵渎爱情理想的俗不可耐的闹剧。啊,爱情,爱情,有多少丑恶假汝之名以行!
小说的叙述是从“我”在咖啡厅里的一次相亲开始的。这是一个在读的硕士研究生——在电影《绿茶》里,她已经有了一个很俗气的名字,叫做“吴芳”。当我们看到小说开头的一段话:“每次我去相亲,和陌生的男人对坐着,谈完了天气,谈完了工作,谈完了爱好,连喜不喜欢吃辣椒这样的话题也谈了几句之后,我多半会把朗朗扯出来谈上两句”,我们便不由得为这样的第一次爱的接触感到悲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相亲啊?无聊之极,没话找话,甚至连普通的朋友关系也谈不上,只是在千方百计地打发着时间,掩饰着尴尬场合下相互之间的戒备与挑剔。然而就是这样尴尬的局面,她已经是第七次了,而这次来的叫做陈明亮的男子,进来的时候又居然是“身后跟着的介绍人用手扶着他的腰,好像用枪指着他的后腰似的”给押送来的一样。在百无聊赖之中,自然又把话题扯到了朗朗“会用茶叶算命”上。更为离奇的是,这个陈明亮与“我”第一次见面,在一起坐的时间还只有一会儿的工夫,在分手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向这个与自己还不怎么熟悉的女孩提出了“开个房怎么样”的无理要求。在以后的交往里,他们的对话也都离不开“性感”、“女人味儿”之类的明显带有性暗示的话题。在“我”说起朗朗也在酒店里弹过钢琴的时候,陈明亮便把手放到了“我”的大腿上,像一只“体形硕大、颜色怪异的蜘蛛拿我的大腿当独木桥,来来回回地游走着”。爱情的浪漫已经蜕变成了性的挑逗和游戏,把本应暂时隐藏起来的欲望赤裸裸地挂在嘴边,而相互之间的感情的交流,已经荡然无存。这种靠外人撮合的“拉郎配”式的“爱情”,已经扯掉了蒙在“爱情”上面的美丽的面纱,我们姑且把它称之为“直奔主题”式的爱情。
再看陈明亮和他的那些朋友们,那就只能算是“胡搅蛮缠”式的爱情了。
陈明亮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已经交往了五年,而那个女朋友除了他之外同时还有一个男朋友,她否认自己是“脚踩两条船”,她倒说自己才是船,而两个男朋友不过都是她的桨,“她用两只桨划了一阵子,择优录取了其中之一”。这种恋爱与其说是爱情,还不如说成是一种物品的挑选,哪里还有什么感情可言?更为可笑的是,在决定分手的时候,陈明亮说不过那个教语文的女朋友,就打了她一个耳光,说是“你拿我当桨涮了那么长时间,我抡你一巴掌也不算什么。……幸亏我是个桨,我要是匕首你现在命都没了”。如此的蛮横与粗暴,让我感到这两个人所共同的俗气,连正常的朋友都不如了,哪里还有一丝感情?可想而知,即使他们能够喜结良缘,成为夫妻,又怎么能和谐地相处呢?
再看他的朋友吧。在火锅店里,“我”拿茶叶给头发长长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的女孩算命,说的是这么一番话:“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也很有手段,擅长把握男人的心理,你做事不一定非要显山露水,但你更容易占上风。你能让男人围着你团团转,但转到一定时候,就会出现问题。他也许会突然清醒过来,慢慢摆脱你的控制。”这或许只是一种玩笑,其实拿茶叶算命本身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但也未尝不可以说是道出了当今社会男女关系中的一种普遍的状态——心存戒备,尔虞我诈,各怀鬼胎,对“我”来说,拿茶叶说事,不过就是以当今社会的普遍现象来做直率的猜测,哪里就能当真。可这番话又毕竟刺到了那个女孩的痛处,以至于“笑容彻底没了,脸色苍白,像一块冻硬的猪板油”,并且马上就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下不来台。于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就是“你他妈的今天不喝你就没种”,“我还没喝够呢”,“你他妈没种”这类满口的粗话脏字,简直就像是一个骂街的泼妇,哪里还有一点温馨与纤柔的女性风度可言?
更为离奇的是“我”讲述的朗朗父母的婚姻状态。我们可以把这种关系称之为“冷战”式的爱情。朗朗的妈妈是殡仪馆的化妆师——给死人化妆,仅仅因为这个原因,丈夫便和她展开了持久的争斗,“在家不是打就是骂的,天天在外面喝酒,逮谁就跟谁倾诉”,妻子要离婚他又不离,还扬言要把妻子的“死人手”给剁掉,以至最后反被妻子在争吵时砍伤了手腕子,失血过多,没抢救过来。朗朗的妈妈因“过失杀人”被判了二十年,可是,她已经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了,又重新回到监狱的工厂里去做技术员。无爱的婚姻,使人与人(哪怕还是夫妻这种应当属于亲人的关系)失去了相互之间的关爱和理解,在自己痛苦着的同时,也对与自己牵手相伴的女人施行着残酷的凌辱和心灵的暴虐。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心理障碍,是对自己心灵上的一种戕害。然而,朗朗的父亲和母亲却把这种婚姻悲剧,演绎成了残酷的凶杀,为无爱的婚姻涂抹上了令人寒心的结局。
现在我们可以再回过头来看看小说的叙述主体——“我”的爱情态度了。这个在电影《绿茶》里明确地被装扮了一个大学在读研究生的青年女子,和朗朗只是“合二而一”的关系,她经常在相亲的时候,以客观的语气介绍着自己的朋友苏朗,她一边在以调侃的语气谈论着朗朗的与众不同的性格和嗜好,甚至不回避“抽这样的烟接吻也不会让人讨厌”这样暧昧的话题,一边又是以不无悒郁的口气,在转述着自己对身世的悲叹和忧伤。她在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是自己并非朗朗,朗朗对她的评价是:优点是保守,缺点是太保守。而且她还不无自夸地说:“我和朗朗是好朋友,但我们之间思想观念的差别却非常大。她的男朋友变得比天气还快呢。”这个在陈明亮看来是“读书太多,该敏感的不敏感,不该敏感的特别敏感”,“该一点就透的时候你非不一点就透,不该一点就透的时候你不点也透”的女子,倒也是经常保持着冰清玉洁般的理智与沉着,她痛斥陈明亮的玩世不恭的态度,甚至还打了他一个耳光:“你怎么知道我不纯洁?我不处女?”然而,在对陈明亮说起朗朗的时候,仍然抑制不住地要告诉他:“朗朗在酒店里弹琴……经常有男人来找她,谈好了价钱,她就和男人开房。”这是人格的分裂,还是发自内心的虚伪?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陈明亮,去“贵都”开了一间房。陈明亮进了房间就先去洗澡,“连牙也刷了”。在接着谈起朗朗近况的时候,“我”说到朗朗遇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不相信“看上去比早晨的露珠儿还纯洁剔透的女孩儿,怎么会干这个?”事实证明,在社会的某一方面,他毕竟还是天真幼稚了。此后,他去一所大学开学术会议,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女研究生,虽然“她身上的很多东西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连名字也改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说完这些,“我”也去洗澡了。小说的结尾是,在“我”洗澡的时候,陈明亮开门走了进来。这个貌似粗暴的男人,此刻也恍然大悟,并且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年轻男人脸上少有的温柔忧伤的表情。小说便在“我”对他说出“你这个傻瓜”这句话时戛然而止。饶有意味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像朗朗那样,事前谈好价钱。她真的爱上了陈明亮吗?抑或是出于一种随意的冲动?或许我们可以做这样的理解,朗朗终于和以前的“我”彻底决裂了,她需要寻找超出金钱之上的那种女性的情感需求,她在陈明亮的纠缠中,看到了他的真情的一面?那么,她的第七次相亲会是她的最后一次吗?小说家没有交代,却又意味深长地写出了又一种男女之间的情感状态。可我们到底也还是明白了,这样的情感,毕竟还没有脱出那种“一夜情”式的俗套。
由此看来,我们只能说,短篇小说《水边的阿狄丽雅》以其优雅的格调、简洁的叙述,传达出了一种深沉的忧伤的情思,那是爱的沉沦与堕落,是对美的践踏与亵渎。当爱情和婚姻都已经蜕变成为单纯男女关系的时候,“水边的阿狄丽雅”,你难道不应该为现代社会里爱情与婚姻、爱与性的彼此分离而哭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