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回归·告别·出发
作者:吴妍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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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阅读魏微,是通过她的《流年》,纠缠我的不是微湖闸那段涌动着浮躁又略显寂寞的似水流年,而是关于“七十年代后”的女性作家,她们的思想观念,她们面对生活的姿态,以及她们在书写中放逐自我的方式。六十年代出生的女性作家,比如陈染、比如林白,她们的书写在于建构属于女性自我言说的空间,写作恰如天使“致命的飞翔”,而在“七十年代后”的女性作家,飞翔的天使已“尘埃落定”。
魏微在《魏微的八十年代》一文中这样说过,我天生世故,不真实。对于这个时代的脉搏,我抓得很准,并不是故意的,我以为这是才能。随后又说,“七十年代后”尽管颓废抑或糜烂,却“不像上一代的女人,是拿爱情当作幌子的,爱得死去活来,简单的男女之间的小事情,也要做得那么繁杂、地老天荒”。清醒而沉重地挥手告别八十年代,接受生活应有的状态,还原现实,哪怕糜烂却也单纯是这一代人的生存原则。而《化妆》演绎的正是这一回眸、挥手与出发之间情感的生生灭灭。
小说以十年为一时间段,讲述十年前穷学生嘉丽在某中级法院实习时与已婚的张科长发生越轨而无望的爱情,分隔十年之久,事业有成的她化妆成穷寡妇约会张科长,早年的温情相待却成为近似残忍的较量。“化妆”是连接断裂十年爱情的纽带,也是文章的关键所在。本文试图从阐释“化妆”的几种可能内涵入手,斑窥全篇。
1化妆是一次回归。小说以“十年前”开篇,“十年”并非随意的时间段,它区别出两个年代。十年前的嘉丽属于十年前的那个年代,她单纯、纯洁、充满理想,“她的脑子里会像冒气泡一样地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念头和小想法,那真是光,磷火一样眨着幽深的眼睛”。贫穷是她个性形成的第一因素,并自始至终主导她自我人格的塑造,造就了她极度敏感、脆弱与自卑的性情。她提醒自己“吃最简单的食物,穿最朴素的衣服,过有尊严的生活”,其中又不乏自欺欺人。毕竟,对那些花枝招展的美女,“她不看她们,她鄙视她们,恨她们”是非正常的嫉妒心理。可见,“尊严”面具下也掩盖着对贫穷的憎恨与财富的渴望。爱情是她人格完成的第二因素。在嘉丽眼里,爱情是无比理想与浪漫的,没有欲望,她“究竟不知道这男女之事有何乐趣可言”;无所企求,“爱他,她就不能收他的东西”;也可以不要结果,他不想离婚。爱上张科长更是爱上爱情本身。这种爱情一度把嘉丽从金钱的折磨中拯救出来,与张科长在一起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美的一段”。然而事实上的爱情毕竟不同于嘉丽想象的。从戒指始,金钱不可避免地介入。对于金钱她极度矛盾,一方面强烈的自尊告诉她拒绝施舍,也拒绝用卑劣的手段获取金钱。一次亲热后张科长给她三百元这一平常的行为,让她感到自尊被刻骨地嘲弄与侮辱;同时,她又渴望金钱,去百货大楼查看他送的衣服的价格,并由于低档否定后者的爱情,金钱不觉间成为衡量爱情的标准。爱情、理想惨遭质疑,金钱再一次主导她的意识,并最终在她的连火车站附近都能听见的尖叫声中隆重登场。
分手后的十年,金钱充满了她的世界。奢华的生活、时髦的衣服、气派的轿车标志她的“上等人”身份,但她并不快乐,反而感到过去的理想、自我在悄然远去,她无法抓住它们,“那么稀奇古怪的,就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狂想,现在都走了,一个也不剩了。”这种感觉让她心无着落,她亦无法找回它们。在同事、父母眼里,嘉丽只是现在有身份、体面的嘉丽;在自己心里,那段关于贫穷的记忆,那个梦一般的少女时代也失落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年来,她过着怎样的堕落生活,她背叛了她的贫穷,也背叛了她的人群。”在背叛贫穷与人群的同时,她也在背叛过去的自我。而惟一存有关于穷女孩记忆的只有张科长。
打扮成穷人赴约,倾诉“十年潦倒生活”,在她,是对十年前贫穷与自我的尝试回归。她在倾诉也在自言自语,她沉浸在自己想象的忧伤里,张科长的爱怜也让她恍惚回到浪漫与美好的少女时代,“一瞬间,她甚至想重新恋爱了”,过去的自我短暂苏醒。然而十年后的嘉丽毕竟不是过去那个“爱他,就不能收他的东西”的嘉丽,回归只能是一种臆想。
2化妆是一次告别。嘉丽对张科长的爱显示出一个笨拙而沉迷的女孩对成熟男性的迷恋。而张科长对嘉丽的爱源于欲求,他把公开、光明、快乐的一面给了上司、同事、朋友、家庭,最痛苦也是最空缺的一面由嘉丽填满。她爱的是他的痛苦,“那谁也不知晓的他生命的一部分”。相对而言,她爱得盲目而轻松,他爱得清醒却内疚。十年之久,他一直不能忘记她,而她却让他与自己的灰姑娘时代一起埋掉。决定见面也是一时的“心软”,潜意识中竟想到“估计今晚和他上床是免不了的”。可见,嘉丽把早年的爱情淡化为简单的性欲,他需要她只是“想跟她睡觉”,不上床就“说不过去”的想法亦带有施舍后的嘲讽与怜悯。此外,想到“上床”而非充满爱的场面,表明与张的约会也并非为了延续少女时的梦或重新开始一段刻骨的爱情,现实让她不再迷恋爱情。
化妆是偶然想到的,又像是渴望已久的,“三十年了,没有哪件事会让她如此激动”。她精心地“把自己弄得比较满意”后,怀着一个旁观者的心态,“仔细端详着自己,自以为无可挑剔”,当恍惚间回到过去,“她的身体竟一阵簌簌发抖”。她满意的不是自己的穷状,是自己的化妆术。前提是她成功的律师身份,所谓端详不是“入戏”,客串者玩味贫穷罢了,“簌簌发抖”的身体又昭显了玩味背后的侥幸与后怕心理。“化妆”不是真正渴望回归,而是一个决定要走的归乡客对曾驻留地的短暂一瞥。
“化妆”原是展现不同于真实的面具。嘉丽所做的也只是对富人面具作短暂告别,换一副穷人面孔,这种告别并不彻底,因为还要回来。事实上,在十年后这个奢华、浮躁、注重外表的年代里,包装像一层“盔甲”,把人们真实的自我层层封闭,真实的面具早已失落。对嘉丽而言,只有十年前的她才是真实的。或许这个年代真实已无法检验真实,只有虚假才能让事实浮出水面。也只有化装为穷人的嘉丽才能把让爱情、体面都难堪的金钱推到桌面,并在惨痛的“革命家史”中无限扩张,到她说“是啊,嫖要花钱的,而你舍不得花钱”时张扬到极限。理想的彻底毁灭是预料的,只是它来得有些猝不及防。那段关于金钱的争执。那愤怒的一句“我不欠你的”把一切虚伪与真实,憧憬与美好撕裂,告别终于来到,在“化妆”伪装下的告别终有着面对现实之丑的怯生与不忍。
3化妆是一次出发。女性的独立首先是经济上的独立,出走的娜拉毅然告别家庭的傀儡角色,前提是她足以自立,但贫穷、软弱的女子即使有出走的勇气,也只能做出苍凉的手势,走到楼上去。
十年前,嘉丽与张科长两者之间,张科长是征服者,他风度翩翩、精明强干、事业有成,一句“冷吧”的问候充满了强者对于弱者的怜爱;嘉丽是被征服者,她平庸、怯弱、贫穷。尽管她并无向张科长索取之意,反而一直畏惧“卖淫”二字,但贫穷让她自觉低人一等。她爱他,却“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嘉丽并不是以平等者的姿态正视后者,而是充满仰视与崇敬。她贫穷而卑微,既无法左右他人,又无法左右自己。她对他所有的爱是服从与奉献,他对她的爱是索取与满足。他带着她出入歌舞厅、大饭店,给她买戒指、衣服。在这一场戏中,他是统帅全剧的主角,她是配角。如果把十年前的生活看作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男性安排的,她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被看者。
经历奋斗与成功的十年后,经济的富裕带给她“出人头地”的快感,“六七百块钱”一顿的午饭冲淡了关于贫穷的记忆,她又分明感觉到历史的车轮远去时心灵的丧魂落魄。无论如何,昔日的仰视者征服了更多艳羡的目光,她有足够衣冠楚楚的外表让自己“鹤立鸡群”。她经济独立,她有钱,她无须依靠任何男人,却不选择珠光宝气地出现,接受应有的爱慕、恭维与臣服。富足的嘉丽正是他渴望的,“他想象中的许嘉丽是光彩照人的,他愿意看到她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在许嘉丽,十年的创业让她有了主宰自我世界的勇气与力量,她不仅以“化妆”来破坏男人想象的世界,还要由自己的想象来创造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再也不像十年前的那样清高而虚伪。在这个世界里,她对曾仰视的男人无丝毫崇敬与感激,她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无所顾忌地提到钱。事实上她做的却是近似直逼灵魂深处,把一切暴露干净。如果把十年后相遇看作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安排者不再是张科长,而是嘉丽自己。“化妆”是女性复苏自我并主宰自我的宣言,尽管带着面具,女性已出发。
前后十年,是女性走出传统、理想与男性,走向现代、世俗与自我的历史。如果也曾渴望回归,蓦然回首中竟有如此的不堪追问;如果也曾告别,挥舞的裙袖满含着眷恋;如果也是开始,笑魇里还残留着挣扎后无言的痛楚。所幸是走出来了,那冷漠的乞丐、“天桥底下的车来人往”告诉她什么是存在,什么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