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天堂是怎样被折腾成地狱的
作者:傅金祥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魏微的短篇小说《化妆》在阅读上颇具挑战性。可以肯定地说将会见仁见智,歧义纷呈。这倒不是由于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的复杂,也并非叙述手段的新奇,相反,这一切都十分庸常,传统;而是由于女主人公不可理喻的变态行为,不该作秀的作秀,不该发烧的发烧,不该癫狂的癫狂。
如果认为小说反映了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或社会的世态炎凉,人的势利,鄙俗,卑劣,那显然是误读。对生活和艺术颇具感悟力的魏微,决不会再对这类早已被古今中外作家们写滥,在今天已了无新意的内容感兴趣。作品的立意显然不在此。
读完小说掩卷而思,我不禁想到了弥尔顿《失乐园》中的一句话:“意识可以把地狱造就成天堂,也可以把天堂折腾成地狱。”
少女时代许嘉丽沉默,讷言,不乏纯真,是个平庸的女孩子。到一家中级法院实习的半年内,她与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张科长相爱了。尽管这段爱很难有什么理想的结局,但是,她似乎并不执拗于什么,并不贪求什么。“这是她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她二十二岁,有着枝繁叶茂的正在开放的身体,很多年后,她一定会记得这一段,记得这个男人,因为他曾陪她一起开放过。”
的确,男女之爱,怎有悔恨之理,是非可言呢?人怎能与感情与身体讲道理呢? 显然,两人间的关系本是极普通的婚外情,是两相情愿的,丝毫没有以利相诱之嫌。福楼拜有一句名言:真正的爱情是两人无条件地投降。她与他之间的爱或许说不上无条件地投降,说不上爱得死去活来;却也是心心相印——纵然仅仅这样,岂不也算得上一段缘分,一种美好的结局?连上帝也会理解的吧。
有必要先把握一下张科长这个人物,这是解读女主人公的前提。客观地说,张科长这个人物尽管算不得英武豪迈,难说具备什么人格魅力,却是很坦诚自然的。无论送给嘉丽戒指、衣服,还是给三百元钱,这都是合情合理的。嘉丽自己也觉得:“她恨他是没有道理的,纵然他在她身上花过一些银钱,可是,哪个恋爱中的男子不在女人身上花银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是的,他送嘉丽的东西不算多,但一位男子可爱还是可恶,高尚还是卑劣,显然不能以在情人身上花钱多少衡量。更何况,作为普通的工薪阶层,一位小小的科长,他本人并没什么钱。这嘉丽是知道的。而且开始送那一只戒指,嘉丽也是再三拒绝的。至于他不想破坏家庭与嘉丽结合,而只能做情人,嘉丽似乎也是理解的。他的平凡自然处在于,无论花钱也好,享受婚外情也好,都是在能够做到的空间内做出努力,量力而行。他固然算不得为爱奋不顾身,却也痛苦地思恋着嘉丽。而且为自己不能给与嘉丽什么而愧疚,为嘉丽穷困潦倒的处境而忧心。至少,这是一个忠厚可靠的情人,绝非一个无情无义的情场色徒。
令人遗憾的是,嘉丽的内心世界里,却暗暗浸入一股不应有的浊流。
由于少女时代家境的贫寒,最使嘉丽耿耿于怀的是自己的贫穷。正因为贫穷,她极度自尊,敏感。开始对于男子送的礼物——一只戒指,嘉丽再三拒绝,觉得爱他就不能收他的东西。尽管执拗了些,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算得上纯真可爱。然而,也正因为贫穷,她又很看重礼物的“价值”。当张科长送她衣服时,她到底没有忍住,去商店看了衣服的价格,以验证他对她的感情。结果让她很伤心,他买的是最低档的衣服,他舍不得钱。于是她像是遭受了莫大的羞辱。最不应该的是,她竟然想到:“纵然他在她身上花过一些银两,也是应该的。嫖娼还要付钱呢……她价位还不及一个娼妓。”于是,本来一片纯净的心头,罩上了一层灰尘。而当将要分别时,他送她三百元钱,更刺激了她的自尊心。客观地看,问题并不在于张科长的行为的是与非,这本来就不存在是与非,而在于嘉丽缺乏坦然的心态。以过敏、变态的心理看待一切,正常的事物都会变形的。
如果说少女时代嘉丽——一个柔弱幼稚的穷学生可以让人理解和同情;那么说十年后的今天,作为一个成功的知识女性,她依然狭隘小气,神经兮兮地与他人与自己过不去,却有些不可理喻,不可饶恕了。
嘉丽突发灵感的“化妆”委实是一神来之笔。对嘉丽而言,化妆这种“以夸张的庸俗气来代替平凡的鄙俗气”(恩格斯:《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第472页)的行为实在是不可取的,但这种自编自导自演剧目是颇具创意的,行为本身极富刺激性,挑战性。尽管衣饰卑微,心里却是极快活的,那原因还在于现在她身份并不真的低微。因为她现在有钱了,她不过临时装扮一下。这只不过是一种新奇的表演,一种心理深处的变相的衣锦还乡而已。“即便如此,她还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朝心中吐了一口唾沫说:就你们!平时来巴结我的可都是你们的老板!”这样想来,连逃票的恶作剧都不失为一个让人激动的细节了,正如同康熙、乾隆微服私访,巧用心计多赚个烧饼一样,内心岂不是极快活的?如果一位民工,与恋人相会决不会有意穿一身破旧衣服的。
嘉丽在宾馆的表演很有看点。无疑,通过人的穿着来判断人的身份,以决定自己的言行及服务内容,这是今天服务业的行规,是服务生的基本功和职业要求。这与侵犯人权,歧视贫弱,绝靠不上边。宾馆是凭金钱消费,享受服务的场所,并非辩论人权、平等、尊严的法庭或民权论坛。这一点作为律师的嘉丽并不是不懂,当大堂服务生看到穿着寒酸的嘉丽问她去哪里,她若客客气气地回答,岂不两相无事?不过,已经升入上流社会的她,化妆而来本就是要向这个世界挑战的,她决意要与这个不平等的世界作一番较量,因此她才倚势骄人,出言不逊 ,以至闹出了本不该有的纠葛——她明确地知道,她恨这个世界,恨所有的人。她似乎以平民意识去反抗这个社会,去向这个社会讨公道,其实,从她在公交车站牌下鄙视普通百姓的心理,以及她在宾馆大厅里对待服务生的言行看,她绝非真的讨什么公道。她甚至缺乏基本的平等意识、现代文明意识。如果说唐吉诃德大战风车式的作战除了滑稽可笑外,还并不失主观的正义感,因而还有几分可爱;那么说嘉丽的行为,不过是一个最世俗的人,却“乔装”而来煞有介事地向这个世俗社会挑战,除滑稽可笑外,便是歇斯底里的变态,仅有令人作呕,令人鄙弃的份了。
一对旧情人的相会自然是“微服私访”的重头戏。嘉丽对周围社会的态度与对旧情人的态度,可谓相互映衬。可以想见,如果嘉丽不是“乔装”而来,而是坦诚相见,展现一个真真实实的自己,那气氛肯定是很融洽的。她痛说革命家史,将自己的境况渲染得凄凄惨惨,暗无天日,无非是想测试一下旧情人对自己的态度。不过,男友并没有厌恶她,只是唏嘘再三,对她的境况十分同情,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吃饭的时候,对她体贴照顾,使嘉丽简直感激涕零,觉得他瞧得起她,他爱她。如果嘉丽不是继续寻衅滋事,后面的不愉快仍然不至于发生的,这对旧情人的相会也依旧不失为“其情也融融”的。而她却一意孤行,继续作践自己,在作践自己的同时作践他人,并且临时决定:今晚向他卖淫。而且极不客气地向他讨价。“嫖要花钱的,而你舍不得花钱”——本来极为融洽的情人相聚的场所被她弄成了讨价还价的妓院。
试问,她“化妆”而来要得到的是什么,怎样的情形是她最满意的?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她亵渎了富贵,也亵渎了贫穷,更亵渎了爱情。这同时也便亵渎了自己。
客观地看,应当承认张科长对嘉丽的爱是真心的。不错,这种爱中包含着较多情欲的成分,可对于相恋中的男女这本是自然不过的。嘉丽对男子的爱也是真切的,在她心目中,他精明强干,眼睛静美,沉着,举止温和,风度翩翩。没有人会像她那样爱他,视他若生命。刚分手的几年,她时常想起他,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泪如雨下。十年后的今天,她前来赴约,甚至做好了和他上床的准备。可见,她对他的爱也是无需怀疑的,然而,她却硬要把自己比作娼妓,把对方比作嫖客。
一切都归结于一个“恨”字上,她恨这个世界,恨所有的人。她处心积虑地要揭露一切,她以自己的乔装进一步验证一切,要拷问出这个世界的丑恶来。不过,在看似深刻的背后岂不也是一种肤浅,一种变态的作秀?她冷漠地近乎残酷地对待周围的世界,世界在她面前也便现出了冷漠与残酷。她也便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不过,对她而言,一切都是心造的幻影,自我设置的樊笼和地狱。
无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是生活的常态,任何一个社会都存在金钱关系,存在金钱、权势对人性的胁迫和侵犯,这是妇孺皆知的。生活中的一切都经不住揭,经不住捅。人类生活的世界本来并不完美,人性并不完美,免不了卑微与懦弱,本经不住锤炼。正因为如此,它才更需要人们去善待,善待生活,善待他人,同时也便善待了自己。试想,在严苛、残酷的考验面前,有多少爱情还会自由地舒展自己的枝叶,开出不谢的花朵呢。有一篇小说写一位市委书记与他的情人——年轻漂亮的女研究生开玩笑道:说实话,如果我不是市委书记,没有这样的权力、地位,你会爱我吗?女研究生笑了下反问道:如果我并不年轻,容貌又丑陋,你会爱我吗?他们的健全处在于他们都能够坦然地认同,心安理得地对待这一切。其实,嘉丽的悲剧不在于她过去贫穷的经历,也不在于她命运不济,遇上了卑微、薄情的男子;而在于她过于虚荣、过敏,而又不堪一击,缺乏一种从容面对的坦然心态。她一定要捅破一切,一定要以自己的出丑让他人乃至整个世界出丑,在无情的坠落中,看到自己与倒转的世界一起怎样无可挽回的坠落。以享受一种摧毁一切的快感。
对这十年来她的恋爱状况,小说没有具体叙写,只是用一笔作了交代:谈过几个男朋友,最后都走了。为什么会是这样,答案恐怕就在作品中。可以想见,她的行为是任何一个男子都难以应付,难以承受的。其实,一个女子,贫穷也罢,富裕也罢,都有享受爱情和婚姻的幸福的资格。然而她却一败涂地。她像一个虐待狂,在施虐于一切的同时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像狼一样在痛嚎中舔着伤口。
肯定有不少读者习惯于依照传统的社会学评论方法去解读:将嘉丽的极度变态从社会背景的角度加以阐释,归因于物欲横流的社会,世态炎凉的现实。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恐怕问题不尽然。社会生活是多面的,因此,不应将一切病态行为都让社会去承担责任。一个具体的个体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从自身去解释,比如,同是在科举制度下,既可以产生范进、孔乙己,也可以产生龚自珍、张之洞。
有些读者可能着眼于“穷”字来解读嘉丽的行为。的确,小说反复写她是由于贫穷受到过刺激和伤害而见不得钱。或许这也是作者为嘉丽作的注脚之一:贫穷是她生命中无法褪去的底色,作为心底的阴影,它无时不隐隐作痛,它鬼使神差一般控制着她使她难以摆脱。不过,由此将一切归因于“穷”,肯定是肤浅片面的。倘若我们做一些社会背景的考察,会有助于更深入地把握人物。从小说所交代的情况看,嘉丽读大学的年代至晚是八九十年代之交(须知,当时上大学还不交学费),其父母都是工人,她只有姐弟两个。这种情况恐怕令来自农村的同学羡慕吧。想来作者魏微也是在这个时候念大学的,对此应有所了解。或许魏微是有意这样写的。是的,嘉丽的家境算不上多么优越,但是就整个社会看,在同龄人中绝非下等的。另外,她虽不十分漂亮,却也不难看,而且在同龄人中她幸运地读了大学本科(这在当时同龄女孩子中不足二十分之一)。并没有人鄙视她,与她过不去。她没有任何理由自惭形秽,伤心落泪。她有资格去追求自己的事业和爱情,有资格坦然地面对一切。如果嘉丽如此伤心,比她境况差得多的那些农村同学,岂不只有跳楼的份了?
有人说,三代培养一个贵族。如果说这话有一定道理,那就在于贫穷卑贱的出身往往给人狭隘与小气。但这话又不尽正确,因为人完全能够超越自己,出身贫穷而在艰苦的生活中培养了高贵的气质和教养,获得了开阔的胸襟的,古今中外又何其多哉!高尔基这个名字在俄文中是“苦难”的意思,但“苦难”反而成就了他,当然成名后他也没有被高贵的地位所陶醉,所羁绊。
人的一生紧攥双手而来,平摊双手而去。这话冰冷残酷却也让人宽慰,释怀,因而没有必要与金钱、权势的关系搞得过于紧张。范蠡为越王勾践复国雪恨可谓建了头功,但功成名就后他并未像他的同谋文种那样贪恋权位,而是携西施泛舟远离越地。他来到齐鲁之邦后,白手起家经起了商。在成为举国著名的富商“陶朱公”后,他又没有贪恋钱财,连续三次将赚来的钱分撒于百姓,尔后重新起家。留下了“三掷千金”的千古佳话。无论玩政治,玩钱财,真可谓玩出了境界,这是何等潇洒!显然,富贵本身并没有罪。契诃夫曾向另一位作家开玩笑说,一个人睡一觉醒来,突然变成农奴主将是一件快活的事情。但他同时也说过,其实人死后,最多只需要几英尺土地。贫穷与富裕,其实是相对的,而且它并不决定人生幸福与否。上帝从来没有宣布一个人一生中注定要怎么样。从这个角度说,生活是慷慨的。即使你处于贫困境地,即使你身体残疾,只要你努力善待自己,善待生活,以健康的心态努力适应环境,努力营造和谐的生存环境和心理空间,善于从艰辛的生活中提取甘露,地狱也会被造就成天堂。而当你孤傲冷漠地对待生活,对待他人,在自我设置的樊笼里没命地挣扎,一切都会黯淡无光。十年后的今天,嘉丽岂不已步入高天阔地之境?她有着令人艳羡的职业,有自己的小车、别墅。然而她却活得无聊,空虚,凄凉,即便整日出入于五星级餐厅,身处豪华的别墅中,她也会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显然,天堂已被她折腾成了地狱。
如何对待贫穷与富贵,如何对待爱情,如何对待你周围的世界?人,应该怎样以健全的心理坦然地面对一切?这是《化妆》给与读者最大的启示。
作为七十年代出生的作者,魏微对生活的穿透力、感悟力还是颇值得称道的。如果要说小说的不足处,我以为,主人公性格、心理何以会如此畸形,对其生活依据似乎需要更充分的展示。我设想,如果将主人公写成出身于农村的女孩子,且将她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扭曲变态的轨迹勾勒得更清晰一些,是否会更合情理,更令人信服一些呢?另外,小说在许多方面自相矛盾处较多,人物行为也颇有可商榷处。对于一篇写实的小说来说,在生活依据及细节上多做些斟酌还是需要的吧?当然,既然作者描写的是一位具有变态、分裂人格的形象,我们姑且将这看作非理性因素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