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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世相之镜与心灵之狱
作者:柯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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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形式主义文论一度盛行,但我始终认为,任何意在割断文学作品与时代、社会之间联系的努力都将注定是徒劳的。在我看来,《化妆》(《名作欣赏》2004年第5期)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严重的贫富分化的必然产物。但它能够在众多类似的作品中特别地让人眼睛一亮,则主要得益于它那与众不同的叙述策略——“化妆”——一种掩盖自己真实身份的有效途径:只有通过化妆,拥有私车别墅的时代新女性许嘉丽才得以将自己装扮成一个穷困潦倒的下岗女工,迅速地实现其身份的转换,从而轻易地验证出十年前一段“恋情”的虚假;只有借助于人们向化妆过的嘉丽所投来的异样目光,作者魏微才得以用“贫穷”制成一面世相之镜,从而洞穿现实表面的脉脉温情,裸露出其骨子里那冷冰冰的等级特征;也只有通过嘉丽的沉醉于“化妆”,小说才让我们认识到贫穷乃是一座黑暗的心灵之狱。人们一旦陷身其中就有可能遭到终生监禁,从此与生命的乐趣彻底地绝缘。
对于贫穷,我们的先人很早就有了透彻的理解。一代又一代的贫贱之士将他们对于贫穷的屈辱体验浓缩成了一句朴实的谚语: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贫穷犹如一面穿透力极强的镜子,可以将世态炎凉暴露得一览无遗。对此,《化妆》作了多层次的表现。这里有泛泛的描写:“嘉丽第一次以异样的眼光来看待她周遭的世界: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子,以及刚从写字楼出来的浓妆淡抹的小姐……若在平时,她们必互相打量一眼,每人心中一杆秤,秤出对方的容貌,身份,地位,年薪……可是今天,任她怎样看,她们绝不回敬她。”仅仅因为一次粗略的“化妆”,不过是换了几件衣服,一副眼镜而已,世界之于她竟是如此的面目全非!这些时髦男女们心中的那杆秤是何等的准确而又敏感!还有宾馆中的那个服务生,“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相貌堂堂的小伙子”,虽然年纪轻轻居然也拥有这样一双老辣的眼睛。仅仅根据你的衣着打扮,他就可以判断出你的身份、地位,然后决定是谦卑地躬身相迎还是傲慢地将你拒之于门外。
这里有稍微深入的描写:“就在此时,她看见一个男人从街对面走过来,此人叫李明亮,某证券公司的老总。两年前,因一起证券纠纷和嘉丽有过短暂的接触,后来,嘉丽帮他赢了这场官司,从此便有了些交往……两人都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他不介意地笑笑,说,‘认错人了’。”如此一个对嘉丽“似乎有点情意”、与她关系颇为暧昧的人,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居然也同样是如此的黯淡,那么,又是什么东西遮住了他的双眼?
这里还有更为深入的表现,那就是小说的主体——一个时间跨度达十年的偷情与旧梦重温的故事。贫穷在这里仿佛变成了一种质量上乘的显影剂,使得模糊的“恋爱”故事终于现出原形,在旧梦重温之中定格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嫖娼的故事。面对贫穷的“下岗工人”许嘉丽,张科长大失所望,因为“他想象中的许嘉丽是光彩照人的,他愿意看到她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他来看她,或许是念旧情,然而更多的还是找乐子——有几个男人是为了女人的落魄来看她的?”于是,十年前与她偷情时那种似有若无的“爱情”顿时荡然无存,剩下的惟有提防与戒备;这次约会刺激出来的兴奋也在瞬间烟消云散,剩下的惟有失望与难堪。在认定嘉丽不过是个妓女之后,张科长也就毫不羞愧地扯下了自己的画皮,让我们见识了一个十分老到的嫖客:十年前他就精于借爱情的名义而让他每一分钱的嫖资都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益,而这一次干脆是嫖过之后一走了之,岂止是“我不欠你的”,简直是大大地赚了一把!他怎能不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沾沾自喜!但遗憾的是,与街头那些陌生人、李明亮以及宾馆里那个服务生一样,张科长这次居然也看走了眼,他竟不知道他所“嫖”的正是一个他所盼望着的事业有成、有房有车的富婆!我们不难想象,如果许嘉丽没有化妆,宾馆里将会上演一出怎样浪漫缠绵的爱情戏!那么,张科长额头下长着的又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要准确地描绘出上述人等的眼睛,我自知无能为力。好在我们有特别擅长于“画眼睛”的文学大师。于是,我想起了鲁迅的《野草·狗的驳诘》。这位曾经历过“从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的不幸,因而从少年时代就非常熟悉这种眼睛的文豪这样写道: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与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如此看来,“狗眼看人低”实在不过是人类利用自己的语言优势对狗类所作的公然污蔑。在辨别贫富之类等级方面人眼岂不胜过狗眼万倍?可是魏微却要以许嘉丽一次并不高明的“化妆”与他们开一个大大的玩笑,对他们的貌似明察秋毫实则有眼无珠极尽嘲讽之能事。更为重要的是,她在玩笑之中顺利地以贫穷——化妆出来的贫穷制成了一面世相之镜。借助于它,我们发现我们不得不置身其中的社会现实竟是如此的令人恐怖!人与人之间竟有如此明晰的等级之分!但我丝毫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夸张歪曲之嫌;恰恰相反,她所触及到的正是我们许多人虽不愿正视然而却无法回避的真实。八十年代以来,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中国社会的贫富分化也日趋严重。一面是富人声色犬马、一掷千金、逞豪斗富之类的“轶事”不绝于耳;一面是穷人因为无法为子女筹措学费而自杀的悲剧屡见报端。一面是如雨后春笋般迅猛崛起的“高尚别墅区”以及高尔夫球场正在鲸吞着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并且理直气壮;一面是流落到城市中的民工流血流汗却拿不到工钱而又哀告无门。财富有如一堵堵高墙正在将社会成员分化成各种各样的强势阶层与弱势群体。以财富为标准的新的社会等级模式悄然成形。但尤其令人不安的还不是这些现象本身,而是我们中间的许多人对此已是见惯不惊,甚至是心安理得,却看不到社会阶层间的对立与矛盾正日见激烈,只要看看媒体上一些既得利益者对所谓“仇富心理”的大加挞伐我们就清楚这决不是耸人听闻。财富所促成的等级分化正在滋生着富人的冷漠、歧视、傲慢与穷人的麻木、自卑、屈辱,而这一切则不可避免地要异化社会成员的人性以及其间的关系,为培育张科长们的眼睛提供适宜的土壤,从而形成一种恶性循环。我想,在这里活剥顾城的那首名诗《一代人》应该是合适的:等级给了我敏锐的眼睛,我只用它寻找富人。
但是魏微很清楚,她不过是一个小说作家,她没有必要也未必有能力给这个贫富悬殊的社会开出某种药方,她更想探究的乃是在这种贫富悬殊的背景之下身当其事者的心灵状态。通过嘉丽的热衷于“化妆”,她深刻地告诉人们:贫穷又是一座心灵之狱!它可以牢牢地桎梏住那些无辜者,将他们的心灵囚禁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所在!
还是在嘉丽上大学的时候“贫穷”就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有时嘉丽亦想,她这一生最爱的是什么?是男人吗?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不是。是她的穷。待她年老的时候,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她能想起的肯定是这一段黑暗的日子,大学四年,她暗无天日。她比谁都敏感,她受过伤害,她耿耿于怀。她恨它,亦爱它,她怕自己在这个字眼里再也跳不出来了。”这是嘉丽的心灵独白,也是这篇小说的总纲。只要抓住了这个纲,我们就不难理解小说的基本主题——因为无法从“贫穷”这个字眼中跳出来,许嘉丽亲手毁坏了她自己全部的人生。首先遭到毁灭的就是爱情。在许嘉丽那里,贫穷是如此地庞大,它无处不在地充斥了她有限的心灵以至于根本就不再可能给“爱情”留下适当的空间。正因为如此,她能够在大学四年中“抵挡”住学校那么多青春年少的男孩子。虽然在实习期间她仿佛“不可救药地堕入了一段恋情里”。但她后来终于“明白她爱的是这个男人的痛苦”——原来不过是“痛苦”在充当着她与他之间联系的纽带,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爱情可言?许嘉丽自己心造的爱情幻影顿时破灭,“贫穷”这个魔鬼趁机悄悄地溜到了她的耳旁:爱情固然不是金钱所能够衡量的,但金钱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尺度。在证实了张科长给她买的都是最低档的衣服、他舍不得为她花钱之后,她想到,这“有什么意思?这不是钱的问题!他不爱她,这才是真的,纵使他在她身上花过一些银两,也是应该的。嫖娼还要付钱呢”。在此,我不得不痛苦地指出:正是嘉丽自己而不是别人首先将她放在了娼妓这样难堪的位置上。我这样说绝不意味着嘉丽乃是天生的下贱并自甘堕落。紧接着,我将毫不迟疑地指出:罪魁祸首当然是那曾经深深地伤害过她的贫穷!是贫穷扭曲了她的心灵,使她失去了给予以及接受爱情的能力。就此而言,我无法不对她悲惨的遭遇充满同情。
但令人困惑的是,在她已经功成名就、彻底地摆脱了贫穷之后,她为什么依然得不到快乐?钱到了她的手里为什么就突然变得没有意义了呢?为什么在她贫穷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会像冒气泡一样地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念头和小想法”,而在她拥有了私家车和别墅之后,“那些稀奇古怪的、就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狂想……现在都走了,一个也不剩了”呢?对于她被贫穷强行锁进黑暗的心狱而她却无力突围我们深表理解,但对于她在物质方面已彻底翻身之后,却要一如既往地自觉地服刑,我们总觉得有些难以理喻。对此,作者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我个人认为这正是小说的深刻之处:作者在这个问题上的不置一词表明她已经超越了对贫富悬殊现象的社会批判,而开始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许嘉丽这样的个体——我不认为这是对许嘉丽们的苛求——虽然,现实是难以改变,甚至是不可改变的。但人之为人的伟大之处不正在于他可以通过超越自我,从而得以超越现实吗?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又无法将过多的同情无原则地给予许嘉丽。我甚至认为对于目前糟糕的处境她自己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缺乏作为一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者所应该具有的自省能力,她从不思考如何走出贫穷的阴影,相反,却总是独自把玩着贫穷在她心灵上留下的伤口,在把玩中将自己由贫穷的受害者变成了贫穷自觉的奴隶;她也缺乏一个现代公民所应该具有的社会责任感,在致富之后,她可以大把地花钱,“一顿午饭花它个六七百块钱”,却从没有思考过如何将她的钱用到更该用的地方,以此来回报社会。一句话,她的目光始终只盯着自己,却从来没有放眼过周围的世界。视野的狭窄严重地束缚了她对人生意义的拓展:金钱是她最高的人生目标,也是她惟一的目标;她只为金钱而活着,在金钱上满足之后她怎么能不感到百无聊赖?忘记了周边广阔的社会,她从何获得人生的诸多乐趣?
当然,许嘉丽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她不是已经发现了“很多有钱人并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俭朴,含蓄,从来不乱花一个子儿”吗?只要沿此思路再稍微深入一些地反思自我,她就完全有能力让那噩梦般的一切尽早地结束,“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她目前的首要任务则是走出那黑暗的心狱,寻找可以照亮其心灵的那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