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没有树是我的隐痛和缺憾”
作者:钱 虹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这是一篇充满感性色彩和伤感情调的抒情散文。作者苏童,曾以他那些“大胆的充满奇思异想”的“先锋派”小说于八十年代后期崭露头角,如《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等;更以展示已退出历史舞台的旧式“妇女生活”的系列小说而名闻遐迩,如后来被张艺谋等著名导演相中改编成电影的《妻妾成群》(电影改名《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粉》等,在后一类小说中,苏童以他特有的对于家族和妇女题材的敏感与想像力,试图重现男权社会的冰冷的历史,因而成为九十年代“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
与作者在他众多“新历史小说”中所扮演不动声色、近乎冷酷的“叙事者”角色明显不同,《三棵树》抒写的却是作者本人伴随着思树、种树、丧树、得树、失树而展开的一段真切感人的情感与心路历程,处处流露出作者不加掩饰的真情实感。其间,贯穿着作者从童年到成人的成长过程中经历的悲哀喜乐以及怅惘、隐痛、感伤与忧郁,字里行间闪烁着苏童散文独具的灵性与情愫之光泽。“三棵树”,无疑是作者生命历程中心心念念的“珍爱之物”,也构成了作者人生经历的三个重要环节,是作者生命与情感的某种寄托和外化,因而它在文中,从头至尾被赋予了一种优美的诗意,一种深刻的象征,成为开启作者的童年记忆之门与沟通人的现实生存状态之间的一把钥匙。
就整篇散文的题旨而言,“三棵树”的确切内涵,并非一下子就能让读者一目了然地廓清的。“三棵树”,最初来自深深印入作者脑海深处的童年记忆中的一趟长途列车的终点站名,正是这个在旁人眼里不足为奇的遥远的北方小火车站的真切地名,给了童年时代的作者关于“三棵树”的无限遐思:“三棵树,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树”,“三棵树很高很挺拔。我想象过树的绿色冠盖和褐色树干,却没有确定树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树是什么树。”
“树令我怅惘。我一生都在重复这种令人怅惘的生活方式:与树擦肩而过。我没有树。”从第三自然段开始,作者便在一种充满伤感、并怀有几分无奈和自责的夹叙夹议中,由想象中的“三棵树”进入他生命中第一棵树的回忆:“我从小到大在一条狭窄局促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爬树掏鸟蛋的经历”;而逼仄拥挤的家居环境,巴掌大的天井中也“不容一树”。对于从小就羡慕“西双版纳的孩子有热带雨林,大兴安岭的伐木者的后代有红松和白桦,乡村里的少年有乌桕和紫槐”的作者而言,拥有一棵树,成了他少时的梦想与渴望。他曾经尝试着把无法在旧居的水泥、石板上立足的一颗苦楝树苗,种在一只花盆里,由春到夏,日日关注它的成长,“我知道它有多少叶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由于偶然的疏忽,冬夜的狂风终于把他这棵视作宝贝的树苗连根拔起,抛向河中。生命中的第一棵树被无法抗拒的天灾彻底毁灭。此后,“我没有树。没有树是我的隐痛和缺憾”。因为,作者在其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将没有树存在的生活看作是不完美、不齐全的人生。
“一九八八年对于我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之所以“值得纪念”,因为那年秋天作者在得到自己的居所的同时,也意外地获得了一生难求的两棵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作者的欣喜和快乐简直溢于言表:“秋天午后的阳光照耀着两棵树,照耀着我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礼物,伴随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怅烟消云散”;“这是命运补偿给我的两棵树,两棵更大更美好的树。”从此,“两棵树弥合了我与世界的裂痕”。两棵热情好客的果树,不仅年年开花结果,无私地向左邻右舍布施恩惠;而且招来了鸟儿和孩子们,孩子们爬上树去摘果子,被作者喝令离开,地上留下了尚未成熟的小石榴。与作者赶走孩子时的气势汹汹相反,那棵受伤的石榴树却表现得颇为大度。“树的表情提醒我树的奉献是无边无际的,我不仅是你的树,也是过路孩子们的树!”在有树的日子里,两棵果树把作者的生活点缀得有声有色,精彩纷呈,成为作者人生交响曲中最华美的一段乐章。
然而,“城市建设的蓝图埋葬了许多人过去的居所,也埋葬了许多人的树”。结尾两段,在让读者分享了作者得树、并且是两棵美丽的果树的喜悦和欢乐之后,终于尝到了失树、而且两棵树同时被推土机埋葬的失落和痛心的滋味。人与树的关系,说到底,其实就是人与自然,城市化与生态保护之间既互为矛盾又互相依存的哲学关系。作者虽然没有明说,但对于人为原因而无辜葬身于推土机下的两棵树,是充满哀伤和缅怀之情的。人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干这种灭树毁绿的傻事?爱树护树,其实就是爱护人类自己!这一主题,在文中被表现得含而不露。“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有三棵树,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遥远的火车站的名字”。作者最后以那棵童年时代由于天灾而不幸落水的苦楝树苗在水中挥手示意的幻觉作为首尾呼应的结语,于是,《三棵树》所蕴涵的确切含意,至此方才清晰地凸现出来。
附:三棵树
□苏童
很多年以前我喜欢在京沪铁路的路基下游荡,一列列火车准时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然后绝情地抛下我,向北方疾驰而去。午后一点钟左右,从上海开往三棵树的列车来了,我看着车窗下方的那块白色的旅程标志牌:上海——三棵树,我看着车窗里那些陌生的处于高速运行中的乘客,心中充满嫉妒和忧伤。然后去三棵树的火车消失在铁道的尽头。我开始想象三棵树的景色:是北方的一个小火车站,火车站前面有许多南方罕见的牲口:黑驴、白马、枣红色的大骡子,有一些围着白羊肚毛巾、脸色黝黑的北方农民蹲在地上,或坐在马车上,还有就是树了,三棵树,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树。
三棵树很高很挺拔。我想象过树的绿色冠盖和褐色树干,却没有确定树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树是什么树。
树令我怅惘。我一生都在重复这种令人怅惘的生活方式:与树擦肩而过。我没有树。西双版纳的孩子有热带雨林,大兴安岭的伐木者的后代有红松和白桦,乡村里的少年有乌桕和紫槐。我没有树。我从小到大在一条狭窄局促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爬树掏鸟蛋的经历。我没有树, 这怪不了城市,城市是有树的,梧桐或者杨柳一排排整齐地站在人行道两侧,可我偏偏是在一条没有人行道的小街上长大——也怪不了这条没有行道树的小街,小街上许多人家有树,一棵黄桷、两棵桑树静静地长在他的窗前院内,可我家偏偏没有院子,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天井,巴掌大的天井仅供观天,不容一树,所以我没有树。
我种过树。我曾经移栽了一棵苦楝的树苗,是从附近的工厂里挖来的,我把它种在一只花盆里——不是我的错误,我知道树与花草不同,花入土,树入地,可我无法把树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面的错误。天井、居室、后门石埠,不是水泥就是石板,它们欢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却拒绝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树苗。我只能把小树种在花盆里。我把它安置在临河的石埠上。从春天到夏天,它没有动窝,但却长出了一片片新的叶子。我知道它有多少叶子。后来冬天来了,河边风大,它在风中颤动,就像一个哭泣的孩子,我以为它在向我请求着阳光和温暖,我把花盆移到了窗台上,那是我家在冬天惟一的阳光灿烂的地方。就像一次误杀亲子的戏剧性安排,紧接着我和我的树苗遭遇了一夜狂风。狂风大作的时候我在温暖的室内,却不会想到风是如何污辱我和我的树苗的——它把我的树从窗台上抱起来,砸在河边石埠上,然后又把树苗从花盆里拖出来,推向河水里,将一只破碎的花盆和一扌 不 泥土留在岸上,留给我。
这是我对树的记忆之一。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站在河边向河水深处张望,依稀看见我的树在水中挣扎,挣扎了一会儿,我的树开始下沉,我依稀看见它在河底寻找泥土,摇曳着,颤动着,最后它安静了。我悲伤地意识到我的树到家了,我的树没有了。我的树一直找不到土地,风就冷酷地把我的树带到了水中,或许是我的树与众不同,它只能在河水中生长。
我没有树。没有树是我的隐痛和缺憾。像许多人一样,成年以后我有过游历名山大川的经历。我见到过西双版纳绿得发黑的原始森林,我看见过兴安岭上被白雪覆盖的红松和榉树,我在湘西的国家森林公园里见到了无数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珍奇树木。但那些树生长在每个人的旅途上,那不是我的树。
我的树在哪里?树不肯告诉我,我只能等待岁月来告诉我。
一九八八年对于我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那年秋天我得到了自己的居所,是一栋年久失修的楼房的阁楼部分,我拿着钥匙去看房子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楼前的两棵树,你猜是什么树?两棵果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秋天午后的阳光照耀着两棵树,照耀着我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礼物,伴随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怅烟消云散,这个秋天的午后,一切都有了答案,我也有了树,我一下子有了两棵树,奇妙的是,那是两棵果树!
果树对人怀着悲悯之心。石榴树的表达很热烈,它的繁茂的树叶和灿烂的花朵,以及它的重重叠叠的果实都在证明这份情怀;枇杷含蓄而深沉,它决不在意我的客人把它错当成一棵玉兰树,但它在初夏季节告诉你,它不开玉兰花,只奉献枇杷的果实。我接受了树的恩惠。现在我的窗前有了两棵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我感激那个种树的素未谋面的前房东。有人告诉我两棵树的年龄,说是十五岁,我想起十五年前我的那棵种在花盆里的苦楝树苗的遭遇,我相信这一切并非巧合,这是命运补偿给我的两棵树,两棵更大更美好的树。我是个郁郁寡欢的人,我对世界的关注总是忧虑多于热情,怀疑多于信任。我的父母曾经告诉过我,我有多么幸运,我不相信,朋友也对我说过,我有多么幸运,我不相信,现在两棵树告诉我,我最终是个幸运的人,我相信了。
我是个幸运的人。两棵树弥合了我与整个世界的裂痕。尤其是那棵石榴,春夏之季的早晨,我打开窗子,石榴的树叶和火红的花朵扑面而来,柔韧修长的树枝毫不掩饰它登堂入室的欲望,如果我一直向它打开窗子,不消三天,我相信那棵石榴会在我的床边、在我的书桌上驻扎下来,与我彻夜长谈,热情似火的石榴呀,它会对我说,我是你的树,是你的树!
树把鸟也带来了,鸟在我的窗台上留下了灰白色的粪便。树上的果子把过路的孩子引来了,孩子们爬到树上摘果子,树叶便沙沙地响起来,我及时地出现在窗边,喝令孩子们离开我的树,孩子们吵吵嚷嚷地离开了,地上留下了幼小的没有成熟的石榴。我看见石榴树整理着它的枝条和叶子,若无其事。树的表情提醒我那不是一次伤害,而是一次意外,树的表情提醒我树的奉献是无边无际的,我不仅是你的树,也是过路的孩子们的树!
整整七年,我在一座旧楼的阁楼上与树同眠,我与两棵树的相互注视渐渐变成单方面的凝视,是两棵树对我的凝视。我有了树,便悄悄地忽略了树。树的胸怀永远是宽容和悲悯的,树不做任何背叛的决定,在长达七年的凝视下两棵树摸清了我的所有底细,包括我的隐私,但树不说,别人便不知道。树只是凝视着我。七年的时光做一次补偿是足够的了。窗外的两棵树后来有点疲惫了,我没有看出来,一场春雨轻易地把满树石榴花打落在地,我出门回家踩在石榴的花瓣上,对石榴的离情别意毫无察觉。我不知道,我的两棵树将结束它们的这次使命,七年过后,两棵树仍将离我而去。
城市建设的蓝图埋葬了许多人过去的居所,也埋葬了许多人的树。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推土机将一个名叫上乘庵的地方夷为平地,我的阁楼,我的石榴树和我的枇杷树消失在残垣瓦砾之中,拆房的工人本来可以保留我的两棵树,至少保留一些日子,但我不能如此要求他们,我知道两棵树最终必须消失,七年一梦,那棵石榴,那棵枇杷,它们原来并不是我的树。
现在我的窗前没有树。我仍然没有树。树让我迷惑,我的树到底在哪里?我有过一棵石榴,一棵枇杷,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有三棵树,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遥远的火车站的名字,是三棵树,那还有一棵在哪里呢?我问我自己,然后我听见了回应,回应来自童年旧居旁的河水,我听见多年以前被狂风带走的苦楝树苗向我挥手示意说,我在这里,我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