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补救自己的精神内伤”

作者:钱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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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篇富有理性反思精神与哲学思辨意味的议论散文,也是一篇呼吁当今生活在城市和现代文明中的人们应尊崇自然、善待自然,别让自然离现代人远去的激情澎湃的“警世恒言”。作者韩少功,曾以小说《西望茅草地》和《飞越蓝天》荣获一九八至一九八一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之后更以《爸爸爸》、《女女女》等小说,成为八十年代中期“寻根文学”的倡导者和代表作家之一。在其“寻根小说”中,作者表现出了探究根深蒂固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与冥顽不化的民族劣根性的反思精神,饱含深邃的哲学意蕴,引发了当年文坛上的“寻根”热潮。
  本文继承了作者自“寻根小说”以来一贯的思路缜密、文笔犀利的创作风格,反映了作者关于现代城市和物质文明对于大自然及人的自然天性的挤压和扭曲的忧患意识。本文开宗明义,作者就毫不客气地断言:“城市是人造品的巨量堆积,是一些钢铁、水泥和塑料的构造。”君不见,“城市生活是一种昼夜被电灯操纵、季节被空调机控制、山水正在进入画框和阳台盆景的生活,也就是说,是一种越来越远离自然的生活”。这里,作者并非是要像唐吉诃德阻挡转动的风车一般让时光倒流,使人们回到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他只是对缺乏个性的人造产品的巨量堆积,钢筋水泥浇注的“石屎森林”成片矗立,离开了电灯、空调机就无法生存,越来越远离自然形态的城市生活表示极大反感与不屑。因为,这种“文明”的物质享受,其实是对自然和人的天性的无形扼杀。
  在西方文化中,“自然”一词包含着两层涵义:一是指外在的自然界;二是指人的自然本性。自然,被看作是和社会文明相对立的一种独立存在。法国大哲学家卢梭因厌恶近代文明而提倡“回归自然”。这一口号既有回归自然原始状态的意思,也有恢复自然人的纯朴本性的意义。而本文,显然针对现代物质文明压抑人的精神的弊病与隐患,发出了卢梭式的警示和诤言。
  从第二自然段开始,作者对城市人越来越“怀念”和“热爱”自然与山水的种种“作秀”现象,众多旅游公司为迎合人们“定期热爱”自然的需求而展开激烈的商业化竞争,以及通过“旅游”而使“文明向自然成功地实现扩张、延展和渗透”(作者在未作节选的原文结尾中甚至称之为“一场悄然进行的文化征讨”)等等人们司空见惯却已麻木不仁的社会现象,表现出了深深忧虑和痛心疾首。同时,他也肯定了“人们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的是现代物质文明所无法替代和合成的东西。那么,这东西是什么呢?作者在接下来的夹叙夹议中列举了几样:首先是个异,即大千世界所特有的千姿百态的个性化特征。都市人“面对着千篇一律的公寓楼,面对着千篇一律的电视机、快食品以及作息时间表,不得不习惯着自己周围的个异的逐渐消失。连最应该各各相异的艺术品,在文化工业的复制技术下,也正在变得面目相似”。一条条流水线上组装的是型号、功能、价格一律雷同的“克隆”产品,无论它们是家电还是汽车,虽然功能齐全,舒适快捷,但“它们永远没法呈现出自然的神奇和丰富”。
  其次是“永恒”。人工所制造、所合成的任何产品,其寿命与存在周期,都“与泥土和河流的万古长存无法相比”;它们也没有遗传的机能和基因,较之于动物的生死和植物的荣枯,“缺乏生生不息的恒向和恒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任何一款哪怕是工艺再精密的电脑或是价格再昂贵的汽车,“也只有近乎昙花一现的生命”,其在世上的永恒性甚至比不上路边的一棵野草。而大量转瞬即逝的一次性物品,如纸杯、毛巾、袜子、内裤等等大众时尚用品,更是越来越使人对于永恒的感觉荡然无存。
  再次是“共和理想”。现代物质文明,在创造出巨大的物质财富、提供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的同时,也制定了维持现代社会和各种秩序与财富分配的法则。商品社会所生产的任何产品都有其指归、拥有及支配的权属——即产权。在现代社会,任何物质形式,大到楼宇、机器,小至衣服、食品,无一不“物各有主,冷冷地阻止着权限之外的人僭用,还有精神上的亲近和进入”。而大自然则慷慨大度得多,日月星辰,风云雨雾,山川河流,草原森林还有大海,对于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大自然无比高远和辽阔的主体,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无法被任何人专享和收藏,只可能处于人类公有和共有的状态”,它没有产权,而只有主权;它的主权属于全人类共享!
  当然,比起文明社会,自然界也有其残酷、凶暴、野蛮、狰狞及弱肉强食的一面,但这一面显然为文明人所不取。作者在一一坦陈了自然之利弊后,一针见血地指出,“文明人所热爱的自然,其实只是文明人所选择、所感受、所构想的自然”。崇尚自然也好,绿色崇拜也罢,说到底,“不仅仅是补救自己的生存环境,更重要的,是补救自己的精神内伤”。
  但愿自然不再离我们遥远!
  
  附:遥远的自然
  □韩少功
  
  城市是人造品的巨量堆积,是一些钢铁、水泥和塑料的构造。标准的城市生活是一种昼夜被电灯操纵、季节被空调机控制、山水正在进入画框和阳台盆景的生活,也就是说,是一种越来越远离自然的生活。这大概是城市人越来越怀念自然的原因。
  城市人对自然的怀念让人感动。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大能接受年迈的父母,却愿意以昂贵的代价和不胜其烦的劳累来饲养宠物。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可忍受外人的片刻打扰,却愿意花整天整天的时间来侍候家里的一棵树或者一块小小的草坪。他们遥望屋檐下的天空,用笔墨或电脑写出了赞颂田园的诗歌和哲学,如果还没有在郊区或乡间盖一间木头房子,至少也能穿上休闲服,带上食品和地图,隔那么一段时间(比方几个月或者几年),就把亲爱的大自然定期地热爱一次。有成千上万的旅游公司正在激烈竞争,为这种定期热爱介绍着目标和对象并提供周到的服务。
  他们到大自然中去寻找什么呢?寻找氧气?负离子?叶绿素?紫外线?万变的色彩?无边的幽静?人体的运动和心态的闲适?……事实上,人造的文明同样可以提供这一切,甚至可以提供得更多和更好,也更加及时和方便。氧吧和医院里的输氧管可以随时送来森林里的清新。健身器上也可以随时得到登山时大汗淋淋的感觉。而世界上任何山光水色的美景,都可以在电视屏幕上得到声色并茂的再现。但是,如果这一切还不足以取消人们对自然的投奔冲动,如果文明人的一个个假日仍然意味着自然的召唤和自然的预约,那么可以肯定,人造品完全替代自然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
  而且还可以肯定:人们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的,是氧气这一类东西以外的什么。
  也许,人们不过是在寻找个异。作为自然的造化,个异意味着世界上没有一片叶子是完全相同的,没有一个生命的个体是完全相同的,但这种状况对于都市中的文明人来说,正在变得越来越稀罕。他们面对着千篇一律的公寓楼,面对着千篇一律的电视机、快食品以及作息时间表,不得不习惯着自己周围的个异的逐渐消失。连最应该各各相异的艺术品,在文化工业的复制技术下,也正在变得面目相似,无论是肥皂剧还是连环画,都以彼此莫辨和新旧莫辨为人们所容忍。现代工业品一般来自批量生产的流水线,甚至不能接受手工匠人的偶发性随意。不管它们出于怎样巧妙的设计,它们之间的差别只是类型之间的差别,而不是个异之间的差别。它们的品种数量总是有限,一个型号下的产品总是严格雷同和大量重复,而这正是生产者们梦寐以求的目标;严格雷同就是技术高精度的标志,大量重复就是规模经济的最重要特征;第一千甲型电话机必定还是甲型,第一万辆乙型汽车必定还是乙型,它们在本质上以个异为大忌,整齐划一地在你的眼下哗哗哗地流过,代表着相同的功能和相同的价格,不可能成为人们的什么惊讶表现。它们只有在成为稀有古董以后,以同类产品的大面积废弃为代价,才会成为某种怀旧符号,与人们的审美兴趣勉强相接。它们永远没法呈现出自然的神奇和丰富——毫无疑问,正是那种造化无穷的自然原态才是人的生命起点,才是人们不得不一次次回望的人性家园。
  也许,人们还在寻找永恒。一般来说,人造品的存在期都太过短促了,连最为坚固的钢铁,一旦生长出锈痕,简直也成了速朽之物,与泥土和河流的万古长存无法相比。它甚至没有遗传的机能,较之于动物的生死和植物的枯荣,缺乏生生不息的恒向和恒力。一棵路边的野草,可以展示来自数千年乃至数万年前的容貌,而可怜的电话机或者汽车却身前身后两茫茫,哪怕是最新品牌,也只有近乎昙花一现的生命。时至今日,现代工业产品在更新换代的催逼之下,甚至习惯着一次性使用的转瞬即逝,纸杯,易拉罐,还有毛巾和袜子,人们用过即扔。这种消费方式既然是商家的利润所在,于是也很快在宣传造势中成为普遍的大众时尚。在这个意义上,现代工业正在加速一切人造品进入垃圾堆的进程,正在进一步削弱人们与人造品之间稳定的情感联系。人们的永恒感觉,或者说相对恒久的感觉,越来越难与人造品相随。激情满怀一诺千金之时,人们可以对天地盟誓,但怎么可以想象有人面对一条领带或者一只沙发盟誓?牵肠挂肚离乡背井之时,人可以抓一把故乡的泥土入怀,但怎么可以想象有人取一只老家的电器零件入怀?在全人类各民族所共有的心理逻辑之下,除了不老的青山、不废的江河、不灭的太阳,还有什么东西更能构成一种与不朽精神相对应的物质形式?还有什么美学形象更能承担一种信念的永恒品格?
  如果细心体会一下,自然能使人们为之心动的,也许更在于它所寓含着的共和理想。在人们身陷其中的世俗生活中,文明意味着财富的创造,也意味着财富的秩序和规则。人造品总是被权利关系分割和网捕。所有的人造品都是产品,既是产品就有产权,就与所有权和支配权结下了不解之缘。不论是个人占有还是集团占有,任何楼宇、机器、衣装、食品从一开始就是物各有主,冷冷地阻止着权限之外的人僭用,还有精神上的亲近和进入。正因为如此,人们很难怀念外人的东西,比如怀念邻家的钟表或者大衣柜。人们对故国和家园的感怀,通常都只是指向权利关系之外的自然。——太阳、星光、云彩、风雨、草原、河流、群山、森林以及海洋,这么多色彩和音响,尽管也会受到世俗权利的染指,比如局部地沦为庄园或者笼鸟,但这种染指毕竟极其有限;大自然无比高远和辽阔的主体,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无法被任何人专享和收藏,只可能处于人类公有和共有的状态。在大自然面前,私权只是某种文明炎症的一点点局部感染。世俗权利给任何人所带来的贫贱感或富贵感、卑贱感或优越感、虚弱感或强盛感,都可能在大山大水面前轻而易举地得到瓦解和消散。任何世俗的得失在自然面前都微不足道。古人已经体会到这一点,才有“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人”一说,才有“山可镇俗,水可涤妄”一说。这些朴素的心理经验,无非是指大自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慷慨接纳,几乎就是齐物论的哲学课,几乎就是共和制的政治伦理课,指示着人们对世俗的超越,最容易在人们心中轰然洞开一片万物与我一体的阔大生命境界。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自然的全部。人们在自然中可以寻找到的,至少还有残酷。台风、洪水、沙暴、雷电、地震,无一不显露出凶暴可畏的面目——人们只有依靠文明才得以避其灾难。自然界的生物链存在方式则意味着,自然的本质只不过是千万张欲望的嘴,无情相食,你死我活。敦厚如老牛也好,卑微如小草也好,每一种生物其实都没有含糊的时候,都以无情食杀其他生命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即使在万籁俱寂的草地之上也永远进行着这种轰轰烈烈的战争。文明进程之外的原始初民,同样是食物链中完全被动的一环。山林部落之间血腥的屠杀,也许只是一种取法自然并且大体上合乎自然的方式,只能算作野生动物那里生存斗争的寻常事例。他们还缺乏文明人的同类相悯和同类相尊,还缺乏减少流血的理性手段——虽然这种理性的道德和法律也可以在世界大战一类事故中荡然无存,并不总是特别的牢靠。
  由此看来,文明人所热爱的自然,其实只是文明人所选择、所感受、所构想的自然。与其说他们在热爱自然,毋宁说他们在热爱文明者对自然的一种理解。与其说他们在投奔自然,毋宁说他们在投奔自然所呈现的一种文明意义。他们为之激情满怀的大漠孤烟或者林中明月,不过是自然这面镜子里社会现实处境的倒影,是他们用来批判文明缺陷的替代品。他们的激情,不能证明别的什么,恰恰确证了自己文明化的高度。换一句话说,他们对待自然的态度,常常不过是对现存文明品质的某种测试:他们正是敏感到文明的隐疾,正是敏感到现实社会中的类型原则正在危及个异,现时原则正在危及永恒,权利原则正在泯灭人类的共和理想,才把自然变成了一种越来越重要的文明符号,借以支撑自己对文明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以及自我改进。他们对自然的某种绿色崇拜,不仅仅是补救自己的生存环境,更重要的,是补救自己的精神内伤。
  
  作于199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