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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宋徵舆《菩萨蛮.秋怨》

作者:朱丽霞 孟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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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千里黄云卷,西风一雁哀声断。独自倚楼看,楼高知暮寒。心随秋草乱,魂逐轻烟散。不见万重山,山头人未还。
  ——宋徵舆:《菩萨蛮·秋怨》
  
  中国文学中最早被视作“诗余”的“词”是晚唐时期所产生的一种新的程式化的文体。在词中,我们读者所听到的最多的“声音”是伤春或悲秋。“春花秋月何时了?”对于季节的敏感成为“本色词”的基调,“季节轮回”作为一个被循环使用但屡用屡新的概念统摄了词的主流,“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屈原《九歌》)。致力于填词的每一位作家,任谁都回避不了的这个几欲固定的“意象”。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词体机制中,清初松江才子宋徵舆的这首《菩萨蛮·秋怨》再度为词的本色加深了浓度,从而提升了“春秋”作为自然物象之于词中“寄托”的审美价值。
  这是一首写相思之情的本色词。首句即景抒情的感伤,已是词中的常用手法,北宋词人张先曾发出“伤高怀远几时穷”的感叹。登高与伤心、相思已经成为“意义并存”的屡见不鲜的古老意象,而且被词人们反复使用,百用不倦。离别以及其他各种长久的失意惆怅驱使人们登高望远:被相思所困的情人、失意颓丧的文人往往借此以抒怀。这首词首两句“夕阳千里黄云卷,西风一雁哀声断”,写为情所役的思妇登楼远望所目及的残秋凄凉:黄云漫漫,断雁西风,衰草迷离,夕阳西坠。在传统的填词范式中,“春”较之于“秋”是更为煽情的自然物象,更易引发人们爱的欲望:绿遍天涯的春草象征了“绿罗裙”,因为漫延无边的“青青河畔草”的绿色恰如绵延不绝的欲望,伸向了空旷的远方,意在告诉读者:绿色意味着生命的复苏。那么,生命的延续依靠什么?因而,为了这种自然的“延续”,人们找到了多种媒介,飘扬如丝的杨柳便极易引起人们内心深处的“思绪”,“离情更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氵蒙 氵蒙”(张先《一从花》),意乱情迷,否则,怎能称之为“思春”呢!北宋情词第一作手秦观曾表达过相似的心绪:“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桃源望断,欲渡无门,这种心灵的隔绝使他心痛不已。晚明松江才子宋存标即宋徵舆的从兄,曾在其《情种》中论述人生之“恨”时,认为第一恨——人生恨之最即是“舟行恨不入桃花源”,因为“桃源”在文学史的嬗变中,已经由隐士的天堂衍化为“美女”的故乡,文人对“桃源”的理想更多的是渴望其中可能发生的令人销魂的艳遇。而草木摇落的“秋”则多在思乡的层面上寄托文人“悲哉”的感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静谧与温馨引发游子肠断天涯的感怀。柳永的一曲《雨霖铃》打破了秋的沉痛,在“寒蝉凄切”的傍晚,十里长亭,“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将“秋”从“乡思”引入到“相思”,尽管同样是悲,但“相思”较之于“乡思”则清纯得多,负荷了相对单一的情感,因而在强度和浓度方面使读者减少了压抑之感。
  “无物似情浓”,宋徵舆这首词题为秋怨,并未直接讲述情,而是通过经由“情”所引发的残秋之景暗喻思妇长久被“欲望机制”所压迫的伤感。宋徵舆特意用写“乡思”的秋来写“相思”之人,断雁、残云、日暮逐渐将思妇的欲望纳入欲望的毁灭之中。下句“独自倚楼”说明主人公的孤独,结合前面的残秋之景,可知,这位思妇已经久困层楼,而且,游子也已长久宦游不归,“楼高知暮寒”写出了思妇对游子的深切牵挂和执著思念:远离情郎的她深深感受到心底深处的虚空与匮乏,这种虚空除了情郎以外没有任何外在的力量能够充实它。于是这位思妇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这可能或注定是要引向悲剧的登高。悲剧正在于此,她已经体验到了“感情危机”的存在却执迷不悟,仍旧几度登楼远望,一直望到冬天已经来临:苍天浑茫,大地黯淡,这位女子已经“跌入”不能自拔的“情欲狂恋”的“陷阱”之中。至于结果,对此时为情痴迷的思妇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作为一个古典文学中的传统的思妇形象,她又再次诠释了古典的爱情定律(只是针对女性):“恋爱即受苦”,身为女皇的武则天在其《如意娘》中亦有“看珠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的情爱诉说,何况凡俗的情痴怨女呢!
  “心随秋草乱,魂逐轻烟散”,直接抒发相思之情,秋草凋零、枯萎,暗喻了思妇久久被相思所折磨的痛楚,“魂逐轻烟”,何处追逐“情郎”的踪影,情感强度再次提升和放大,以至于魂魄出壳,湮没了女子自身。这也许是每一位为相思所折磨的人的共同感觉。但其中也蕴涵有如下的情感:对情郎不归的猜疑和情郎给她带来如许的痛苦而恼怒。遥望游子回归路,已被“万重山”所阻隔,只望见遥遥的“山头”,未见人还。此刻,我们又再次听到了秦观“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踏莎行》)的无奈和失望。又一次的登楼眺望,又一次的失望,爱、恨交织、思绪萦绕再次加深了思妇心头的凝重。但幸运的是,读者的希望和思妇的欲望还将再次被诱惑、被吸引,秋天都挽留不住了,秋草枯萎,象征了思妇希望的灭绝:残秋带走了最后一线希望。“不见万重山,山头人未还”,既是写景又是写情,情景交融,将女子的复杂而痛楚的心情浓缩至残山景物之中。白居易于《燕子楼》中看到:“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他不仅看到而且感到楼中思妇的夜不能寐。白居易和宋徵舆运用了相同的笔法——“身份”置换,写思妇的欲望:绝望和希望的交织。给读者留有极大的空间,“山头人未还”之后,即是夜幕降临,本来“秋风清,秋夜长”,但如今,“秋来只为一人长”,这个夜晚,将有许多想象的“故事”,甚至幻觉——由于思妇的欲望和欲望的克制。白居易和宋徵舆亲自扮演了女性的角色。而苏东坡则直言自我的感受,“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永遇乐》)。“望断故园”其实即等候他的故园“美人”,但“美人”并没有出现,甚至被隐藏到“故园”的背后,保留了士大夫的审慎与矜持,不去做“摹拟”的推测。对方是否真的如诗人想象中的为其守贞?白居易和宋徵舆还有杜甫等一批文士才子均对此深信不疑:我不在的时候,她所思念的只有我一个。而苏东坡则没有如此充满自信,因而,他只是要表述“我”的感受:“望美人兮天一方”。于此,我们所更为关注的是文本自身的意义,“不见万重山”,今晚,将又是一个独宿的夜晚,我们从“万重山”的景物中,读出了思妇内心的“焦虑”,因为她是良家女而非“荡子妇”,所以她必然没有“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的那份坦率。
  宋徵舆的“身份”置换,旨在证明:她自愿踏上通往高寒的层楼,尽管登楼之前,已知失望的结果,“夕阳千里黄云卷”,这片广阔的空间指示了:她所思念的情人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但她仍然做了这种带有讽刺意味的选择,因而这选择本身就充满诗意。她的目的在于:寻求一种生命的内在呼应,这种重复性的动作已经转化成生命价值实现的一种方式,她已经为痛苦的追寻作了为之献身的准备。这种心理准备,可以使生命自足并意味着在任何意义上的终结解答。她执著于这种准备:灵魂始终追随着情郎,那么,秋水盈盈、山川阻隔便变得毫无意义了。由于实际的距离和心理的距离而使这份单相思超越了任何功利的考虑,上升至极美的境界,从而获得了等同于生命本身的价值。对于这种相思,“体验的过程”至关重要,而且惟其如此,这种感受才分外深挚和真切,清纯而悠长。并在这个层面上,她获得了“诗”的生命价值。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2003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代江南文化氏族递嬗与文学发展关系研究》(03B2W031)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