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情深方能理趣
作者:李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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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治与仕途上失意,而在文学与艺术上成为旷古绝代之才的苏东坡,其诗、其词,不仅在表达方式,就是在表达内容上,也各有很大的不同。特别是他的一些哲理短诗,并不以讲述深刻的道理为玄机,而是在轻柔与形象的描述当中,寄寓一种带有禅意的哲理和顿悟人生的况味,脍炙人口的《题西林壁》便是一个代表。阅读本诗,我们会体味到一种深沉、隽永的哲理意蕴,沉浸在情感和思辨相交织的境界中,这是一种特殊的审美感受。一位作家说:“我认为最好的文学都具有思辨性。”姑不论此话是否失之绝对,但它确实接触到了文学魅力的一个新的层面,而且是更深的层面。这里不妨把《题西林壁》同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作一比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而苏轼的《题西林壁》描绘的也是庐山,但体现的则是另一种风格: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李白诗通过奇崛瑰丽的画面,表达了作者飞动的想象和对祖国秀美河山的赞叹;苏轼诗在“物”“我”关系之中,通过抒写庐山千姿百态、变幻莫测的情状,传达了作者对于人生真谛的某种审视和思考。李诗是感情的迸涌,苏诗是“妙理”的探求。后者充溢了哲理情味,古人称之为“理趣”,确是极好的概括。它们同是艺术佳品,但其审美指向以及由此产生的审美效应并不相同。苏诗体现出来的哲理美,应该是艺术美的一个重要形态。
《题西林壁》中的哲理意蕴,何以具有审美特性?通常的看法大体上有两点:其一,它是通过庐山的形象来说理的;其二,它注入了作者的真情实感。这些看法都有一定道理,但不足之处在于,它所涉及的,实际上是形象和情感的审美特性,而忽略了对于作品哲理意蕴自身特点的发掘,因此未能抓住问题的关键。另外,它对于形象、情感同哲理意蕴的内在统一关系,也没有阐释清楚。甚至容易导致这样一种误解,即二者在诗中似乎是机械的拼合。《题西林壁》以及不少同类作品的哲理意蕴,有其自身的内涵特点。具体来说,它具有表层含义和深层喻义二重性。前者比较直露,偏于说理;后者隐曲含蓄,蕴含着丰厚深沉的生理和心理内容,更富有审美旨趣和情感意味。
叶嘉莹教授在一则随笔中,就如何看待和分析作品,提出了一个颇有见地的看法,他说:“作者除了在作品中所写的外表情事以外,更可能还于不自觉中流露有自己某种心灵感情的本质。”他主张读者“不仅要明白作品所写的外表情事方面的主题,还更可贵在能掌握作品中流露的作者隐意识中的某种心灵和感情的本质,从而自其中得到一种感发”。
循着这一思路,我们似可对《题西林壁》做些深入分析。对于《题西林壁》的哲理内涵,有人认为,它说明了“局外人有时会比局中人更容易看到事物的真相”。这种解说当然不差,但指出的仅仅是其表层含义。该诗那历久不衰的魅力主要并不由此产生,因为“当局者迷”这样的概念道理,尽管是生活经验的正确总结,却只具有理论说服力。我们不能简单地把《题西林壁》看做是某一道理的图解。它的艺术感染力植根于诗歌整体形象所潜隐的深层喻义之中。
《题西林壁》的前两句是具体景物描绘。兀立静止的庐山,到了作者笔下,次第呈现出不同方位面貌的差异,具备了移转变化、复杂难测的特征。这是一种主观动态化的构图,它不仅直接表现了诗人身临庐山的外在观察感受,更为重要的是,还间接折射出作者在长期生活中形成的内在深层心理体验。从具体描绘看,庐山那“横看成岭”“侧看成峰”的形貌,那“远近高低”、参差错落的情状,在意识导向上,与作者对于人生世事难以窥其真相的潜在感受,发生了暗合与沟通。苏轼的这种心理体验,固然受到他升沉无定的仕途坎坷经历的触发,但又超出了他具体政治生活体验的拘囿,而在很大范围和程度上升腾为“人类共感”的普通体验。与此相对应,诗中的庐山形象,作为经过简化的景观描绘,并不直接比附和表现作者身世。经历的具体内容,却象征性地成为比较宽泛的人生复杂情感的心理投影。苏轼创作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他善于把具体描绘和意象结合,提升到对于某种人生状态进行理性思索的高度,这在他的诗文中屡见不鲜。如“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就传达出“携带某种禅意玄思的人生偶然感喟”。他著名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说浅了,是亲人离别团聚之感;说深了,是人生旅途的迷惘失落之感”。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或“此生归路愈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等诗,则在自信自慰、乐观情绪的背后,埋藏着“往日崎岖”的人生沉重感。李泽厚在谈到“苏轼的意义”时指出:“这种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尽管不是那么非常自觉,却是苏轼最早在文艺领域中把它透露出来的。”这一评价既揭示了苏轼的创作特色,又指出他审美意识的内容深度和心理趋向。应该说,《题西林壁》中所暗喻和象征的人生复杂感,显然构成了诗人上述心理趋向的一个侧面。就这首诗的创作而言,诗人恐怕是在这种隐秘心理的驱动下,才于视点的转移中观察和描绘庐山峰岭丘壑的变幻莫测,从而曲折传达了自己对于摹写人生状态的深刻感悟。
《题西林壁》的后两句转而成为作者发议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确实带有哲学格言精警的说理性,这也是至今人们还经常引用它的原因。但就“解诗”而言,又不能把它孤立起来,仅从字面说理的角度去理解它。由于它已经融化在形象之中,成为诗歌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便失去了单纯说理的独立性,而获得了审美性能的“新质”。克罗齐说过:“放在悲喜剧人物口中的哲学格言并不在那里显出概念的功用,而是在那里显出描写人物特性的功用。”我们可以从这一看法中得到启发,着重于从审美方面来理解《题西林壁》的议论,也就是说,诗中议论所陈说的道理,只是作品的表层含义,而在本质上这种议论传达出作者在人生探寻中感到迷惑而又想超越迷惑的情绪意味。再与前两句联系来看,诗人通过描绘到议论的过渡,形成了“景观”与“思考”前后组接的内在结构,在这种结构联系中,前两句的景观描写被赋予了人生哲理的象征喻义,后两句的议论说理充实进作者特定的心态背景。就整首诗而言,在表层含义——“当局者迷”的背后,深刻表现出诗人面对复杂的大千世界,对于油然而发的人生局限感和迷惑感的理性审视,同时还透露出作者欲求从中解脱的内心波动和情志。
以上所说,恐怕都是作者长期郁结于心,而又未见得明确意识到的人生感受和体验,是一种隐意识的“情结”,它非概念所能穷尽,却构成了《题西林壁》哲理内涵的深层喻义。由于它含蓄蕴藉,饱含着深刻的生活和心理内容,因此才能获得形象的丰满血肉,生发出令读者回味三思的艺术魅力。我认为,《题西林壁》中的哲理意蕴,由于表层含义和深层喻 义交织融汇在一起,使得它既非简单的形象化说理,又不是把外在的感情生硬地“注入”说理之中,而是对生活感受和心灵底奥进行的独特审美思辨。对于鉴赏者来说,这种哲理意蕴既有明确的指向,又是具有很大张力的“解悟性”框架。读者在阅读中很多扑朔迷离的类同生活感受和心理体验,都可以纳入其中而变得澄明透彻。在鉴赏过程中,读者的知觉、想象、回忆、情感等心理因素被充分地激发、调动起来,又循着特定的方向使理解性因素得到强化,这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审美效应,即读者感到的,是“发现的震动”“认同的舒畅”和“思辨的情趣”。人生历程中的诸多稍纵即逝、难以言传的相关体验,以审美规范的形式被把握住了,被“道破”和表达出来。这对读者来说,无疑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愉悦,也是艺术哲理美特有的价值和魅力。
情深方能理趣。苏轼不是哲学家,他只能用他的文学之笔,直探情感深处,去挖掘心灵对大自然、对社会、对人生的感触和领悟,因此他的哲理短诗更富于形象感与情感性。这一点是苏轼在宋明理学昌盛,并以理入诗的风潮下,仍能体现出诗情与诗意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