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采浆果的人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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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空坛子,有五只已经是满的了。他花了二十元钱,在李占前家捉了只活鸡宰了,用柴油炉炖了整整一个下午,满村子都飘拂着鸡汤的香味,弄得那些饥肠辘辘的采浆果归来的人口水连连。这人倒也不贪嘴,让姓张的尝口汤,给姓李的分条腿,又撕给姓王的一只翅膀,很快,一只鸡就没了踪影。那些尝了鸡肉却没有尽兴的人,回家后看着鸡鸭鹅狗时难免露出觊觎的眼神,吓得家畜们不敢靠近主人,惟恐刀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苍苍婆爱采的浆果,只是都柿。在她眼中,能让人醉的果实才有人性。稠李子、山丁子尽管也酸甜可口,却没有享用都柿的那种迷醉感,苍苍婆就觉得这样的果实太贫乏了。
都柿确实奇怪,你若是吃上一捧两捧也没什么,但若是吃上一海碗,目光就会发飘,腿也软了。据说当年森调队员勘察森林,看到那一片片碧蓝饱满的果实,吃起来甜中带酸,酸中又透着甜,十分解渴,就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扔,结果吃得一个个醉倒在地,险些成了狼口中的食物。七八月间,都柿熟了的时候,外地收购它的人就来了。收它都是为了酿酒。不过那价格低极了,四五毛钱一斤,你顶着烈日的烘烤和蚊虫的叮咬,一天中采了满满一桶,不过挣个十块八块的。
苍苍婆因为贪吃都柿,醉过已不知多少次了。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她男人还生龙活虎着,有一回她进山采都柿,回来时篮子却是空的,而她自己的嘴唇,却已被这浆果染成黑紫色,好像她的唇上落着只紫蝴蝶。她见了人只是痴痴地笑,你无论问她什么话,她只是拖着长腔软绵绵地说:“美——啊——”她是把自己的肚子当作篮子,将都柿全都采到那里去了。她的肚子也因此成了酒窖,从口腔散发出浓郁的酒香气。苍苍婆的男人嫌她醉成这样给自己丢人,很少让她去采都柿;但你又怎么能管得住她呢?有一年的八月,金井接连下了几场雨,雨水会催发菌类植物的生长,苍苍婆对她男人说,她要去采木耳,男人就让她去了。可是她早晨出去,黄昏了也没回来。她男人心焦了,约了两个男人,提着马灯进山找她。天黑了,月亮起来了,除了猫头鹰之外,林中的鸟儿也歇息了。他们左一声右一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可就是没有回应。最后还是苍苍婆的男人醒悟过来,她别是打着采木耳的旗号,又偷偷吃都柿去了,因而无声无息地醉在了山里。于是他们开始在生长着都柿秧的地方寻找她。后半夜时,果然在一片茂盛的都柿丛中发现了她。月光照映着她,给她酣睡的脸涂上一层宁静安详的白光。她背囊里只有一小捧湿漉漉颤巍巍的黑木耳,嘴唇已然被都柿染得一派青紫。她的衣裳还被扯开了一道口子,没有穿背心的她露出一只乳房,那乳房在月光下就像开在她胸脯上的一朵白色芍药花,简直要把她的男人气疯了。他把她踢醒,骂她是孤魂野鬼托生的,干脆永远睡在山里算了。她被背回家,第二天彻底清醒后,还纳闷自己好端端的衣裳怎么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难道风喜欢她的乳房,撕开了它?她满怀狐疑地补衣裳的时候,从那条豁口中抖搂出几根毛发,是黑色的,有些硬,她男人认出那是黑熊的毛发。看来她醉倒之后,黑熊光顾过她,但没舍得吃她,只是轻轻给她的衣裳留下一道撕痕:一般的女人会为此后怕不已,可苍苍婆却笑着说:“黑熊见了我的奶子都不肯吃一口,看来它是没什么趣味的广但事实上,据那些知情而饶舌的女人讲,苍苍婆是个性欲高亢的女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她的男人瘫倒之后,女人们严加防范她勾引自家男人的一个缘由。她们私下诋毁苍苍婆,说她男人身上的精血过早被苍苍婆给吸干了,她遭了报应,所以才会正值好年华时守活寡。每当苍苍婆喝多了酒四处游荡,口中哼着小曲的时候,女人们就幸灾乐祸地说,瞧,她这是想男人了,老天让最馋的猫沾不到腥,真是长眼!
苍苍婆就在金井女人们的敌意目光下一直走向了垂暮之年。看着已经失去水分而逐渐变得像一条风干了的鱼的她,女人们看待她的目光变得温和了。
开始的几天,苍苍婆还像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一样,在林中认认真真地采上一天的都柿,黄昏时一本正经地将它交给收浆果的人,换来几十块钱。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当她独自在林中垂下老迈的腰,手指触及到皱纹累累的已经蔫软的都柿的时候,她的心凄凉了,想着果实老了还有人寻觅,女人老了却是无人问津。她尝了一粒都柿,真是甜极了。这甜让她更觉凄凉,想着老果子甘美异常,而老女人就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再无人涉足了,苍苍婆就很想喝上一碗酒,抑制一下满腔的悲凉。山上没酒,她自然把采来的都柿当酒吃,竟一发而不可收,吃空了盛都柿的盆子。苍苍婆意犹未尽,索性直接把刚采到手里的果实丢进嘴里。秋天的阳光雪亮而干爽,像是一把刚晾晒好的麻线,无处不在地缠绕着她,让她有纳鞋底的欲望。苍苍婆在林中穿行的时候,一些干枯的树叶就被摇晃下来了,它们有的落到她的头上,有的则滑过她的肩头,回归大地。苍苍婆披散着的干涩而苍白的头发上,就有了火红的鹅掌形的榛树叶、心形的金黄色的杨树叶,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像针一样细而短小的松树的针叶。它们簇拥在苍苍婆的头上,像是一群色彩明丽的鸟落在了雪野上。
这天晚上苍苍婆是紫着嘴唇回到金井的,一看她那逍遥的步态,人们就知道她犯了年轻时的老毛病了。她将空盆子当草帽一样提着,并且不时晃悠两下,像个调皮的少女。她的气力不比从前了,所以即使她哼着小曲,人们也听不清是什么,跟蚊子哼哼没什么两样。她刚进村子,就碰见了拉着手推车从田地归来的大鲁二鲁,车上堆着七八麻袋的土豆。大鲁肩上挎着绳子在前拉,二鲁则在车尾椎车。他们的脸被泥土和汗水弄成了花脸。
大鲁二鲁见了苍苍婆,停下车来,等着一贯爱跟他们说话的苍苍婆问他们话,也顺便歇口气。
苍苍婆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她先是用手中的空盆打了一下装满了土豆的麻袋,骂:“都是你们不懂事,你们就那么俊啊,非让大鲁二鲁把你们从土里起出来,要不他们进山采浆果,能挣多少钱啊!”接着,她又用空盆打了一下大鲁的胳膊,骂:“死心眼,就知道笑!”大鲁确实笑着,笑得就像刚从乌云中钻出来的太阳。二鲁不等苍苍婆吆喝她,主动从车尾走到苍苍婆面前,苍苍婆依旧用空盆打了一下二鲁,打在她的肚子上,嚷着:“我算是抱不上小鲁了!”二鲁笑得更欢了。
苍苍婆就在大鲁二鲁的笑声中叹息着走开了。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收浆果的地方。她看着那辆卡车,说它是只铁鸟。收浆果的人跟她已经熟了,他逗提着空盆子的苍苍婆:“你采的果子哪儿去了呀,是不是都让狐狸给偷吃了?”苍苍婆哈哈笑了,她不无得意地用左手的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让这只老狐狸给吃了!”
牛桂丽正领着豆芽等着给浆果估价,她说苍苍婆:“你又偷吃都柿了?醉了吧?”
苍苍婆绷着脸说:“我采的我吃了,怎么是偷?”
豆芽插话说:“人家说你过去吃醉了都柿,差点没让熊给舔了,你不怕死?”
苍苍婆啐了一口唾沫说:“我还怕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