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空”

作者:李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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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OO三年,格非完成了小说《戒指花》。这个几千字的短篇在叙述上依然保留了早年《青黄》《迷舟》等先锋小说的痕迹,在情节逆转、细节铺排与悬念设置上相当有控制力。小说从记者丁小曼的视点,交织展开两个“谜语”的寻解之旅。第一个谜语:蜘蛛新闻网”上刊登了一则荒诞不经的新闻:九十六岁的耄耋老者奸杀十八岁花季少女。它究竟是“新闻”还是道听途说?所谓“真相”是否是一种我们能把握的东西?第二个谜语,一个小男孩在街头徘徊,自言自语唱一支谁也没听过的歌,反复向人追问同一个谜语:人可以悬在空中不落下来吗?雨溅落在小说的场景中,窗户玻璃上泄水如注。最终谜底在丁小曼面前呈现,第一个是“空”,空穴来风,空气中飞扬的谣言,空虚生命之中的谎言——那是一则假新闻,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空;第二个是“真”,惨烈的真实:男孩的母亲刚刚因肺癌去世,命运诅咒了他的一家,父亲在确诊肝癌晚期之后,用一根麻绳把自己悬挂在空中。
  在丁小曼“隐含的第一人称”叙述中,格非拼贴了多种文字材料:网络新闻、网友评价、手机短信和以黑体字突出的抒情段落。不同的文体搭建起三重相互纠缠的空间:谣言的、现实的和抒情的。
  第一重,谣言空间,以戏仿的网络新闻和网友评价构成。它不仅是丁小曼的工作对象(新闻来源),而且是我们日常面对的空间,充满“听传”和“据说”。
  这重空间犹如谣言女神的家。六百多年前,诗人乔叟梦见一只金色老鹰带他前去谣言女神法玛的居所,“这奇妙的房子不断四处走。从里面传出剧烈的咆哮声……屋顶上放眼皆是数以千计的洞,保证声音的出口”。今日的互联网,甚至某些传统媒体——报纸、广播、电视,也“像谣言女神的家一样有:上千个人口’和‘无数个窗’,日日夜夜的门都开着,整栋房间用丁当作响的铜铸成,角角落落都在发声,重复着听到的事”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谣言,资讯时代,互联网替代了古典时期的集市、理发店和邻舍里弄,成了谣言的集散地。蜘蛛网的那则“新闻”从数以亿计的电脑终端泄漏出,几小时后,“网民参加这个案件讨论的人数已经猛增到十万六千八百七十三人”。网络中知识与谎言并存,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我们被自己的好奇心和似是而非的“信息”粘附在显示器前,参与到谣言的制造行业中——如果只有“故事”而没有“听传”,谣言还不足以成形。谣言是集体现象,存在于匿名的交流之中。而网络是最好的隐身衣,ID是最安全的躲藏所。于是,一个谎言带来了一场集体语言狂欢,假面舞会开始了。此时谣言的源头被模糊,丁小曼追查到最后,“新闻”提供的源头却是一个“空”,一台无人值守的自动答录电话。
  大众需要谣言,总有一些时刻,我们是“听传者”,拒绝辨别与思考,在对“传闻”的重复中获得口舌的快乐。谣言不仅是平淡生活的兴奋剂,而且代表公众愿望,是集体无意识的一面扭曲变形的镜子。且看小说中引证的那则“新闻”——谣言之源。它戏仿当下流行的新闻语体,强调有关女性生理和犯罪施虐的细节,它使我们想起近几年轰动一时的一些案件,以及事后媒体如蝇逐臭般的报道。大众以“义愤”的名义公开窥淫,受害者从肉体上被强暴了一次,在精神上则是无数次。
  匿名者的评价则集中在施暴者“不可思议”的性功能上:“真羡慕这条老狗”,“强烈建议政府不要枪毙他,应全面跟踪他的饮食习惯,做认真细致的调查研究,为什么人家九十六岁了,还能有如此旺盛的性功能?”羡慕源自于强烈的恐惧,恐惧自己的早衰。“我今年才三十七岁,就已经完全丧失了TMD性欲”。肉体上的早衰成为精神的隐喻:创造力的萎缩,独立人格的缺席。那些不加辨别的跟帖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如果说第一重空间是“不可相信”的世界,那么,第二重,现实空间,则是一个“不可把握”的世界。丁小曼的生命中充满“不可能”:“上大学时母亲让她报考植物学,父亲让她报考垃圾处理,为了讨好他们两个人,她就两个专业一起报,最后却被录取在西班牙语专业”。世事无法预料无力逆转,命运不知交由谁来书写。如果我们愿意,可以从字里行间猜出丁小曼的前史:初到《新闻周刊》,她便遭遇主编邱怀德的追求,“当初我第一次请你吃饭,你说不可能,但后来呢?”邱怀德如是说。后来呢?小说中留下太多的空隙供我们猜想,许是无力拒绝,许是权色交易,许是恋父情结的爱,后来,他知道了她身体的秘密。即便是在工作领域,丁小曼也无力把握。她不独立,想以一篇稿子对男孩有所帮助都不可能,一条“刘晓庆出事”的短信足以把她迁往北京。男孩的世界,更加“不可把握”。握不住母亲的生命,藏进抽屉的是她的遗容,唱在口中的是她的歌声,温暖在心里的是她的爱,但她的灵魂,早已消散在风中;握不住父亲的手,死神找上了他,他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变成了一则谜语,一个隐喻:“人可以悬在空中不落下来吗?”悬在空中,一种孤立无援、无依无靠的境地,找不到生命的支点和可以依靠的臂膀,这恰恰是他们一家——甚至是许多人的生存写照。父亲以死亡来出局,但男孩依然被放逐在这极度孤独的境地中。男孩向邻居伸出求助的手,邻居却冰冷地拒绝了他,用力关上的门甚至把他的鼻子撞破。
  这重空间的关键词是“无奈”甚至“荒诞”。荒诞指的是我们与所处的世界的一种关系,它印证了一道裂痕:我们的意愿与现实之间的裂隙,努力与落空之间的反差。无法把握,只有承受,恰似顾城著名的诗句:我不认识命运,却为他日夜工作。
  身在“不可相信”的谣言世界,身处“不可把握”的冷漠空间,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格非终究没有残酷到底,为他的人物安置了一个回忆中的诗意空间。它由黑体字抒情段落和男孩唱的那首纯净如水的儿歌组成。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落下。或曾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谁听见雨落下来,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她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那奇妙、鲜红的色彩。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
  这无疑是完整的一段话,被分拆成四段夹杂在叙事中。雨所联系的是过去,沉埋于记忆中,不为人知的过去,只属于丁小曼她自己。我们可以猜测,在她与邱怀德的交往中,邱知道她的身体,但仅此而已,心灵的、往事的、记忆的,她永远不向他开放。“你还没有告诉我肚脐下那道疤是怎么回事”。也许那是和雨相关的往事,往事里有玫瑰花和父亲,幸福与安全。
  男孩的幸福也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了,歌声纯净如水:“它是妈妈的泪,它是妈妈的心,它是戒指花”。有一首韩国歌谣名字也叫《戒指花》:你可听说吗?/那戒指花/春天开在山崖/人人喜爱它/有情人攀登山崖/摘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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