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金圣叹的“分解”鉴赏法略说

作者:尹缉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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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人们对诗歌的鉴赏往往凭直觉领悟其蕴涵与韵味,满足于“诗的妙处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例如,元好问曰:“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论诗绝句》之三)谭元春道:“瀑布诗(按:指张九龄《湖口望庐山瀑布泉》)此是绝唱矣,进此一想,则有可知不可言之妙。”(《诗归》)薛雪云:“杜少陵诗,止可读,不可解。……杨诚斋云:‘可以意解,而不以辞解。’”(《一瓢诗话》)在这种观念的制约下,读诗者往往经过反复吟咏,去“悟”诗之意蕴,即所谓“诗读百遍,其义自见”;说诗者往往认为诗歌“止可读,不可解”,“可以意解,而不可以辞解”,即使要说,也是近于禅宗的话头,点到即止。
  明清之际杰出的文艺理论家、批评家金圣叹非常反感这一诗歌鉴赏法,“断断不愿亦作‘妙处可解不可解’等语”(《杜诗解》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金圣叹认为,“观鸳鸯而知金针,读古今书而识其经营。”(《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十三回夹批)读者通过文本的阅读,就可以了解作者创作的真谛。在《杜诗解》又指出:“看诗全要在笔尖上追出当时的神理来”。那么,怎样追出诗之神理来呢?于是金圣叹提出了他的“分解”理论。他在《与顾掌丸》中写道:(唐人律诗)“不与分解,却如何可认?”在《答王道树学伊》中说:“愚意且重分解”,“试欲尽出唐人诸诗,与之逐首分之”。那么,何谓分解?他在《与徐子能增》中作了这样的解释:
   解之为字,出《庄子·养生主》篇,所谓解牛者也。彼唐律诗者有间也,而弟之分之者无厚也。以弟之无厚,入唐律诗之有间,犹牛之讠桀然其已解也。”
  由此可见,“分解”有如庖丁解牛,将唐诗分为前解和后解,并进行“腠理井然”的分析。下面我们以金圣叹评点杜甫的《蜀相》为例,对他的“分解”鉴赏法略作分解: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杜甫:《蜀相》
  金圣叹在《杜诗解·秋兴八首附识》中谈到,唐律诗八句在结构上宜于分为前解四句、后解四句来把握。他认为这首诗分为前解、后解,“前解咏祠堂,后解咏丞相”。前解写诗人到成都后,急于要瞻仰平生最景仰的武侯,因而“寻”,因而不关注绿草、鸟声之美景,一心向武侯祠,这样为后解高度赞颂武侯蓄了势,埋下了伏笔;后解则抒发了对武侯景仰赞叹之情。整首诗合起看,俨然七宝楼台,而拆开来,又自成片断。片断上的独立性,又融合于七宝楼台的整体性中。整首诗艺术结构完整而统一。
  不仅如此,金圣叹还对该诗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理性分析。他说:“先寻祠堂,后至城外,妙。是有一丞相于胸中……”金圣叹认为,下一“寻”字,表明诗人一心造访,并非信步行来,偶然所遇。这就把诗人自己对武侯的景仰之情表现出来了。金圣叹接着分析:“三四,碧草春色,黄鹂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凄清之极。”当诗人看见祠堂时,蕴蓄深久的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先贤强烈崇敬爱慕之情,如波涛喷涌,不可遏止。诗人既追怀武侯的功业又痛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怎能顾得上“碧草春色,黄鹂好音”!全部心灵沉浸在追怀先哲的感情海洋里。所以“入一‘自’字、‘空’字,便凄清之极”。——这是“前解咏祠堂”。
  “后解承三四来。丞相不可见于今日矣。……丞相受眷于先,并效忠于后;虽不能混一天下,成开济之功,然老臣之计、老臣之心,则如是也。”这里诗人用浓重的笔墨渲染了丞相一生的遭际、抱负和功业,而诗人的景仰之情同时也表达出来了。最后一联,写出千万后人对武侯功业的痛惜怀念,笔墨饱满,而感情又悠悠不尽。正如金圣叹所说的,“嗟乎,后世英雄有其计与心,而不获见诸事者,可胜哉!在昔日为英雄之计,英雄之心,在今日皆成英雄之泪矣!”
  由此观之,金圣叹的“分解”鉴赏法,不重典故的注释和史实的引证,也打破了诗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传统鉴赏法,而注重文本分析,对唐诗既“分”且“解”。在具体的实践中,每首诗有题解,诗中有夹注、夹批、分解、总评等项,深入细致地探索了唐诗的制题艺术、格律法度、起承转合以及章法、句法、字法,使唐诗的精微隐奥,一一呈现在读者的眼前。金圣叹的这种文本意味,贯穿于他整个鉴赏实践中。不论是评点诗歌、还是小说、戏曲,金圣叹都不作泛泛而论,而是从艺术形象的感受入手,对文本进行细心体会和理性解说。这对后世的文学鉴赏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