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在历史与诗意之间徜徉
作者:邹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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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
醉来身外穷通小,老去人间毁誉轻。
扪虱雄豪空自许,屠龙工巧竟何成。
雅闻岷下多区芋,聊试寒炉玉糁羹。
——陆游:《即事》
此诗是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诗人自南郑赴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任,途经绵州时作。对于陆游“即事”类诗,历来有人批评,清人郑燮言之尤重。他认为,陆游以“即事、遣兴”为题的诗,只是为“了却诗债”而已(《郑板桥集·家书》),这不免有厚诬古人之嫌。清人赵翼《瓯北诗话》称,陆游“入蜀后……经临南郑,瞻望(雩阝)杜,志胜气锐,真有唾手燕云之意,其诗之言恢复者十之五六”。此诗正是言恢复者之一也。
诗一开篇便切入主题:“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出兵”夺取陇右(渭水岐山之所代指),原是陆游恢复中原策略的第一步。早在隆兴元年(1163),陆游便在《代乞分兵取山东札子》中主张固守江淮、徐图进取(《渭南文集》卷三);乾道八年(1172)三月入四川宣府使王炎幕时,又为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由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宋史》本传)。后来,他又在《书渭桥事》中重申:“河渭之间,奥区沃野。……虏暴中原积六七十年,腥闻于天。王师一出,中原豪杰必将响应。决策入关,定万世之业,兹其时矣。”(《渭南文集》卷二五)由此可知,陆游之兵取岐渭、徐图进取,实经其审时度势、深思熟虑而后得。然而就是这样切合实际的条陈,竟然得不到朝廷的采纳。是何原因呢?首先,就其上层而言,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宋高宗,不敢也不愿希图进取。绍兴二十五年(1155)十月秦桧甫死,主战派便纷纷上书言恢复事。高宗惊惧异常,于次年三月下诏曰:“讲和之策,断出朕志,秦桧但能赞朕而已,岂以其存亡而渝定议耶?近者无知之辈,鼓倡浮言,以惑众听,更有伪撰诏命,召用旧臣,抗章公车,妄议边事。朕甚骇之。自今有此,当重置典宪。”(《宋史·高宗纪》)高宗传位于孝宗后,在对重要官员的任免方面,处处掣肘,令孝宗无法自处国事。其次,在中下层官员方面,“将骄卒惰,军政不肃”(《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七五,以下简称《要录》),“为将帅者,不治兵而治财,刻剥之政行,而拊摩之恩绝,市井之习成,而训练之法坏”,“披坚执锐之士,化为行商坐贾”(《要录》卷一八九)。以致连桧党万俟城在奏对中亦云:“军政隳坏,士不知劳,将帅豢养于富贵之乐,一旦有缓急皆不足恃。”(《要录》卷一七二)如此现状,身处御敌前线的陆游何尝不知?在淳熙三年(1176)所作的《关山月》诗中,他不无沉痛地说:“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但是,就是在这“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思想观念下,他仍然屡次上书,直言恢复,反落个被调任后方的结果。对此,陆游怎能不顿生壮志难酬的悲愤呢?而诗中,如此浓重的政治悲哀,却仅以“不出兵”这样平淡的语气道出,可见其深寓所在。
中间两联用了四个典故。颔联中“穷通”,典出于《庄子·让王》:“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意指贫困与显达。“毁誉”,应出于《论语·卫灵公》之“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诗人以庄子、孔子之言行自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个人的贫困与显达,别人的毁谤与赞誉,比起我追求的“道”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颈联的内容则对颔联进行补充。“扪虱”,据《晋书·王猛传》载:“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屠龙”,《庄子·列御寇》言:“朱坪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诗人用“屠龙”之典,并非无所凭依、空穴来风。他少年时代就生活于爱国的家庭,其《跋周侍郎奏稿》说:“先君……归山阴旧庐,则某少长矣。一时贤公卿与先君游者,每言及高庙盗环之寇,乾陵斧柏之忧,未尝不相与流涕哀恸;虽设食,率不下咽引去。”(《渭南文集》卷三十)《跋傅给事帖》说:“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陆游从小生活于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于士大夫忠义报国之气氛中,故自幼研读兵书,学习“屠龙之技”,然终无施展之时(作此诗时诗人已四十七岁)。自己纵有放大任性、无所拘束的风度,运筹帷幄、上阵杀虏的本领,又复何为呢?故尾联将满腔报国之志转借平淡之语出之:不如学学东坡,安下心来,用岷山下的山芋炖一锅鲜美的玉糁羹吧。内中包含着无限的愁郁之情。首联直接切入主题,是扬;颔联转述个人际遇,是抑;颈联浩叹自己空怀绝技,复扬;尾联仿效东坡“此心安处是吾乡”随缘自适的心境,复抑。这种“扬—抑—扬—抑”的诗歌结构方式,委婉地传达出诗人欲进无路、欲罢不能的复杂矛盾的心曲。
一般来说,陆游以民族意识为表现内容,以豪放悲壮为感情基调的诗作,均外化为两种情绪:一为渴望征战疆场、以身报国的豪壮理想,一为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悲愤心情。因之其诗作多呈现出或热情奔放、或深沉悲怆的不同风格。这首“即事”诗,既没有前此所作的“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夜读兵书》)、“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太息》)的豪言壮志,没有“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山南行》)、“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归次汉中境上》)的痛心怨尤,也缺乏后此诸如《宝剑吟》《金错刀行》《长歌行》等表现英雄志士勇武振奋的豪情壮节。它只是就事论事,在看似平和淡如的语调中,其似乎不经意地一顿一挫之间所寄寓和传达的,较之其他言辞激烈的诗作更为沉郁厚重。而且,此诗虽非陆游的代表作,但比之于其他书愤之作来,却少了一些直露,多了一些含蓄。严羽《沧浪诗话》有云:“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陆游此诗通过圆熟地运用典故,不仅婉转地表达了复杂的思想感情,而且将首联的突兀痕迹巧妙补掉;同时,又不妨碍思想内容的表达,可谓曲尽其妙。清人沈德潜称其“放翁七律诗,对仗工整,使事熨帖,当时无与比埒”(《说诗目卒语》),还是比较恰当的。
只有深入探究了诗意,方能推原历史;只有理顺了历史的脉搏,方能更真切细微地理解诗意。如果说,杜诗被称作“诗史”的话,那么,陆诗所展现出的便是诗人所处时代爱国文人的一部心灵史。掩卷而思,这首《即事》诗为读者袒露出的诗人报国欲死、壮志难酬的心灵世界,便在真实与诗意之间,显现出了冰山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