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
作者:乔治·哈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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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多光景了,下午五点二十二分,或早或晚一点,西部慢车缓缓地驶进林肯车站,沃尔特·梅松和那位只有一只耳朵的女人总要朝对方点点头。他夹着公文包从陡直的金属梯子下车;她站在一小行乘客后面,是队伍末尾的一两个,跟大家在木板月台上等候上车。偶有微雨细雪,她会举一张报纸盖过头部,有时扬起脸庞仰望天空,嘴巴略为张开,就像口渴的样子。要是下大雨了,别人都躲到附近店铺的屋檐下,她则撑起一把小黄伞等候。她总是提着一个鼓鼓的白色购物袋,袋口从不显露任何东西,叫人猜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
女人肤色黝黑,看样子是来自地中海或者中东的,穿着则与普通的美国妇女无异:衬衫配裙子,或者针织套衫配长裤。不过,她头上总要围着一方彩巾,沃尔特觉得她把彩巾围得很别致,宛如人们包扎一束鲜花、一捧活物。
沃尔特忖度那彩巾的用意,无非是遮盖失去的右耳。这个缺陷,他本来并不知道。有一天下午,一阵风吹过,彩巾突然从头上掀起,女人连忙扔下手提包和购物袋,笨拙地整理那落到下巴底下的真丝头巾。她猛一抬头,正碰上他失礼的目光。他怎么会如此唐突,竟然对人家凝视几秒钟?他尴尬极了,忙把视线移到别处。一刹那绯红的头巾在风中飘拂,本来该有耳朵的部位,徒然留下厚厚的斜削伤疤。
接着到来的星期一,女人没有在月台出现,沃尔特也不怎么在意。去年她同样有过没露面的日子——是有两天,他记得一清二楚。当走过松土上满布车轮痕迹的停车场时,他想起那两回都是下大雪,并不是今天这样反常的暖和春日。他打开那辆绅宝车的门,让一天积聚的热气散出车外。这时,他又想到,或许正因为她失去耳朵给他看到了,所以今天才不露面。沃尔特想到这女人如此腼腆,不禁有点心动。他自己也是个脸皮很薄的人,尽管四十有七,亦有意成家,却至今未娶——这本身就证明自己缺乏果敢向前的精神。学校的一些已婚女人慷慨相助,安排他与素昧平生的女子见面,他也高高兴兴糊糊涂涂赴约去过,但全都是一次性的碰头,或者更确切地说,都是两个寻寻觅觅的人的一回人生交错,有所求而无所获。
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性情要略为温柔,这是排在首位的;心地要随和(但也不能毫无主见),也许还要明白宇宙茫茫、人类渺小;为人妻子,最好能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遵照系里撮合者的吩咐,他把这些素质要求都草草地写在纸上给她们参考了。可是这样也无济于事。她们一定要他说出想要多少身高体重,何种职业,以往的婚姻状况如何,婚后有无拖累(例如孩子)等等。他觉得挺奇怪,这一切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然而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其实他并不在乎女人的身材、职业、社会关系之类。他自己的体态,就完全不能与运动员攀比;曾获学位数个,又终未得志;步入成年岁月已久,却向无家室,闲人难免狐疑。他希望女人对此同样不要介意。他无意掩饰早生华发,亦不穿着量身订做的西装,好让胃口太好的后果看起来苗条些。对自己的情况,虽然他没有过分自豪,但至少觉得也不坏。不过他倒是在考虑:要是他只有一只耳朵,没有头巾掩盖这个令人难堪的秘密,那他会怎样做呢?
女人在星期二还是不露面,沃尔特这时颇有把握地认为,她一定是开始度假一周了。随后,一天又一天,列车五点二十二分抵达,她还是没有出现,更加显得他的推断有理。星期四,当地冷雨霏霏,沃尔特不禁惋惜:天不作美,女人的休假可能给糟蹋了。或许她是个爱书之人吧,在家中静读,不亦悦乎?星期六那天,他一面翻阅《纽约时报书评》,一面想象着她假期阅读的书目:是谈异国美食的书吗,比如《孟加拉菜烹饪法》?还是言情短篇小说集,比如《床上的女人》?有好一会儿,沃尔特想象她就是那本书封面上的女人,一头黑色长发含情脉脉地在枕头上散落,一峰美乳不声不响地在床单口张望。
接下来是星期一,列车还未开始刹车进入林肯车站,沃尔特就怀着几分期待,从惯常的座位上站起来,匆匆地沿过道走去。他到达那扇沉重的滑门的时候,正好列车员梅尔从另一边开门喊着:“下一站,林肯站!林肯站到了!”
沃尔特从他身旁挤过去,好把车外看个清楚。梅尔问道:“瞧你这么急啊,哪儿着火啦?”
“噢,没着火,梅尔。”沃尔特耸了耸肩,回答道:“我不过等着见一个人。”
梅尔朝他眨一下眼睛,这叫沃尔特有点奇怪。列车徐徐通过协和路的交会信号。他探身车外,眼睛扫过等候上车的一小堆人:失去耳朵的女人不在其中。
“脚下当心,走好啊!”沃尔特走下月台的时候,梅尔对他说。梅尔的话总是使人踏实,使人感到自己的福祉有人眷顾。他缓步走过停车场,又回过头来,看看女人会不会从车站的哪家店铺匆匆走出,来晚了一点儿?不久,列车开动了——没有她。
如此惆怅,是什么原因呢?沃尔特肯定,这不是性的吸引,除非这种吸引微妙得无法察觉。说实话,他并不觉得她特别诱人。如果换个年纪,她还算有几分姿色。不过,他从来就不喜欢那些大美人儿——玲珑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宽宽的颧骨。他想,别的男人看她,也许会觉得她神秘,于是产生兴趣。他自己是不喜欢神秘的。“要是……会怎样?”这句简单的问话,常常带来诸多烦恼。
他显然不是受这女人性的吸引,证据是明摆着的:他从未跟她说过话。如果是受隐藏的欲望驱动,他肯定会设法在通向亲密的路上迈一小步——一声“你好”,一个微笑,甚至一句“好啊今天”,不,不能说得这样没礼貌。你算什么呢?用这种祈使句式跟这女人说话?“希望你今天过得好”——这样说才是妥妥当当的。然而,路上相遇,可说的话语很多,她不可能全部听到,她可能会误解。在车站上说话,最好还是不要冒这个险吧。哪天干脆不下车,就坐在车厢正好一半的地方——那是她惯常的位置,那里的座位恰好从背朝车行方向转为脸朝车行方向。她会探腿跨进宽敞的座位,甚至没注意到他坐在那儿。
第二个星期,女人仍没露面。一天天过去了,沃尔特开始担心起来。平时他工作的一大优点,就是能够集中精力,如今竟然好几回走了神儿。有一次,一位研究员莽莽撞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沃尔特,在做白日梦吧?”“不,”他有礼貌地回答,“我在思考呢。”思考,那是肯定的。他在思考着:当地三月末正是雨季,道路泥泞,为什么偏偏选这样的月份度假?当然,也有别的可能。她可能逃避到某个温暖的海岛,或许回到老家,或许转往新的去处。大概她再也不会乘坐五点二十二分的班车了。
到了星期四,沃尔特决定打听一下,先从梅尔开始。这位列车员对每个乘客的情况都略知一二。他习惯在车厢里来来回回,有针对性地把各种消息告诉大家。比如,梅尔只是点点头,说几句经过斟酌的话,就让车厢里诸位单身女人明白:詹姆斯——那位投资顾问,最近大大地升了职,而且恭候光临。至于凯莉——那个有双伤感的棕色眼睛的年轻女人,这会儿肯定“没有男朋友,而且以后也可能不再搞对象了”。她最近失去了交往三年的男友,还有那辆心爱的本田思域车,这两桩事情叫她哭了好些天,弄得梅尔也开始备纸巾了。
沃尔特突然听到有人以尊敬的口吻提到他:“教授……麻省理工学院的——没结过婚。”严格说来,这话不对。他是给请来当资深研究人员,开展机器视图试验的,那是他的专长。只和少数几位工程师和一些辅助人员一道干活,这对于沃尔特是很合适的;每天晚上,他可以躲进郊外的公寓,没人打扰,写那本关于奇异设计的书,这对于沃尔特更为合适。他正在汇编《不可能的物品》,例如壶嘴和壶把同在一边的茶壶等等。这项工作快完成了。想出一些永远做不成功的物品,也挺叫人开心的。他常常听短波,远方沙沙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近在咫尺,就像来自薄薄间壁另一边居住的一个移民大家庭。有时候,通常是在出席人家包办的约会之前,他会幻想公寓里有个女人——他的妻子。他真想知道,那女人此刻在干什么?她在那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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