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战争与和平的较量

作者:马显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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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则把战争的伤害又落到了上校个人身上。上校是一个中高级的指挥官,他应该坐在指挥室里指挥战斗,负伤的可能性不大,上校怎么会残缺一条腿呢?显然这里隐藏着一场更大的会战。或许指挥室被炸掉了,他幸免于难,但是他的一条腿不翼而飞;或许很多士兵都牺牲了,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伤亡非常惨重,人员严重不足,他不得不亲自冲锋陷阵,拼杀敌人,最后他的一条腿不翼而飞。上校负伤残缺是在一九四三年,日本人在一九四五年宣布投降,一九四三年是抗日战争的后期。因此,我们可以断定这场大会战是中日民族之间的大决战,而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的最大的会战应该比一九四三年还早,也许是一九三八年的台儿庄战役。从时间上看,一九四三年还可以解读为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的最大会战发生的时间,他的一条腿也是在那场大会战中失去的。所以时间上还有含混的特点。“诀别”,《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不能再见的离别。为什么要用“诀别”呢?其实这里的“诀别”也可以作含混理解,一方面它可以理解为对失去一条腿的无法弥补的绝望,另一方面,还可以作更深一层的解析。让上校失去双腿画面会显得更悲壮一些,但是诗人就是让他“残留一条腿”,追求残缺的效果。战争让他失去了一条腿,看见残留的腿,就会想起失去的那一条腿,触景生情,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人虽活着,但他的心已经死了。
  最后来回答无准备的战争问题。如果我们把会战看成是中日之间的民族战争的话,这个问题就不难理解。联系我们的近代历史,鸦片战争以来,我们一直受到外国列强的蹂躏,民不聊生,国力极度虚弱,在国民政府取得胜利之后,战争得到平息,然而当我们正准备重建家园的时候,日本却发动了对我们的侵略,我们并不想打仗,我们被卷入了一场没有准备好的战争。
  第一诗段寥寥四句却包含了丰富的信息。上校从战争中走来,从一次次大战中走来,拖着一条腿,伤痕累累,多少士兵在那战争中死去,就像盛开的一朵朵玫瑰,横尸遍野。战争给社会带来了灭绝性的摧毁,农田、庄稼与生命,不仅是肉体上的伤害,更重要的是人们精神上的创伤,一阵阵的疼痛,久久难以愈合。
  第二诗段:
  
  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
  
  当我们还沉浸在对硝烟的回忆时,转眼战争已经过去,化作了一缕历史。“他曾听到历史和笑”,把回忆拉回到现实,实现了从过去到现在的转变,自然形成了过去与现在的巧妙对比。在这里“笑”也是含混的,它既可以看成是人们对英雄丰功伟绩的赞美,也可以看成是人们对那场战争的嘲笑。视死如归,冲锋陷阵的勇士们面对那场战争的嘲笑,该是多么的悲哀,不过人们嘲笑的不是勇士们,而是那场不该发生的战争。战争已成为过去,在和平的日子里人们对战争重新进行了审视。
  第三诗段:
  
  什么是不朽呢
  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他觉得惟一俘虏他的
  便是太阳
  
  第三诗段一开始,诗人就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什么是不朽呢”?“不朽”自然会想到“永垂不朽”。“不朽”,《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永不磨灭。我们平常用得最多的是“不朽的业绩”“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等等。可见能如此不朽的那一定是惊世骇俗的创举,至少也应该是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们。联系第一诗段,似乎也应该是“自火焰中诞生”的“另一种玫瑰”。然而第二句的回答却是“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出人意料无法想象的悖论。“咳嗽药”是生老病死的象征,“刮脸刀”则是每天都要做的极小的日常琐事,“上月房租”是生活必须支付的费用,“如此等等”则更淡化了它们的重要性。再从语法学的角度来看,“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是一个罗列式的句子,罗列的事物都是并列的关系,一般依据重要、次要罗列,最重要的置前,不重要的处后,罗列的东西太多,往往只列几个,余下用等等省略,可见,列出来的都是如此平淡,没有列出来的更加平淡,一切都是那样的平淡琐碎。然而,平平淡淡才是真,无不体现了生命与生活的本质特征,这就是生活。上校经历了一次次的大战,见过无数次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但是,不管他是多么伟大的人,他依然要面对这些平淡而琐碎的生活。另一方面这种生活在平淡中又透出一片安宁与祥和,渗透着对和平生活的渴望与赞美,所以,和平才是永垂不朽的。淡淡的两句却道出如此重大的主题。
  这个结论是怎样得出来的呢?后面三句对此作了回答。后面三句体现了上校“他”思想从战争到和平的转变。“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是“他”转变的原因,“他觉得惟一能俘虏他的”“便是太阳”是转变的结果。是什么原因让他转变的呢?是他的妻子。在这里作者巧妙地设定了“缝纫机”。“缝纫机”是谋生的工具,可以想象上校在退役之后收入并不多,还难以维持家庭的日常支出,妻子不得不给别人缝制衣服来补贴家用,联系到第二句中的还要按月按时交“上月房租”,足见生活并不富裕,还比较艰难。另一方面,“缝纫机”需要双脚踩踏,而他残缺一条腿,已失去了劳动的能力,一个“上校”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到最后不得不靠妻子来养活,这是多么的不幸与悲哀。面对此景,他多么渴望自己有一双健全的双腿!这种艰难还可以从“战斗”这个词获得进一步的证明,“战斗”这个词用得非常绝妙。缝纫机击打布料的声音与枪炮的扫射声音有着多么出奇的相似,正是这点很好地把战斗与缝纫机联系了起来,把妻子的工作比喻成“战斗”。“战斗”这个词一方面与“会战”“火焰”“俘虏”相对应,另一方面,它又说明妻子的辛劳。为了全家人的生活,她不得不像丈夫在战场上那样拼命工作,战斗成为艰难的象征。作为上校,退役之后还如此艰难,战争得到的是什么呢?贫穷,一无所有。在这里再次表达了对战争的厌恶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他被俘正是在妻子的“战斗”中遭受的“不幸”,而且这种“战斗”还是游击战似的“零星的战斗”。这自然使我们想起了那场超大规模的“最大的会战”,“最大的会战”都没有让他成为俘虏,而“妻子零星的战斗”却让他投降了,“零星”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它突现了战争的无能与和平的力量。
  “他觉得惟一俘虏他的”“便是太阳”,充分体现了上校对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觉得”一方面有“认为”的意思,这意味着经过思考后得出的结论,另一方面“觉得”又有自我察觉的意思,这说明得出的结论是上校自己反省后自觉意识的表现,是经过战争与和平的对比得出的结论,并不是别人教育后的结果。结论有自觉性,而没有强迫性,这种结论更可信。能“俘虏”他的东西也许很多,但是“惟一”则表明任何其他东西都征服不了他,只有“太阳”才能征服他,可见能征服他得具有多大的魅力。“太阳”是什么?显然这里的太阳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太阳,是一种象征。太阳是光明的象征,和平的象征。值得一提的是“俘虏”一词的使用。“俘虏”是一个战争用词,它既符合上校的身份,又包含了许多丰富的意义。“俘虏”是打不过对方,不得不向对方投降,“上校”在“最大的会战”中被打掉了一条腿都没有投降成为“俘虏”,而现在却成了“阳光”的“俘虏”,在“阳光”下无条件投降,隐喻和平必将战胜战争,世界最终会走向和平的必然发展规律,也体现了军人从战争到和平的转变,甚至可以看成是一弃暗投明的创举。
  到这里我们可以对命名“上校”做出合理的解释了。“上校”在第一诗段起到的作用是揭示了战斗的残酷性、灭绝性。在指挥所的“上校”都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打击敌人,可见伤亡之惨烈,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的悲壮场面。第三诗段“上校”表达了对战争的彻底否定,比一般人更有说服力。“上校”是中高级的指挥官,正如前面所述,在一定程度上是战争的发动者和指挥者,因此他们比一般的士兵更热衷战争,甚至说好战是将军们的本性。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曾经执迷于战争的狂人“上校”,却在和平的进攻下投降了,实现了从执迷战争到热爱和平的转变,充分表达了对战争的批判与否定,这比士兵更有说服力和感染力。痖弦也当过兵,最后也是以少校退役的,少校相当于营长,说服力也赶不上“上校”,在国民党的军衔中上校是校官中最高一级军衔。
  这首诗充满了对立与矛盾,在对立与矛盾的背后是力量的较量,具有极强的张力。这些对立有:时间上第一诗段过去与第三诗段现在的对立,上校过去冲锋陷阵热衷战争与现在热爱和平两种态度的对立,“零星战斗”与“最大会战”的对立,妻子双腿与上校一条腿的对立,“那”与“这”的对立,“真玫瑰”与“另一种玫瑰”的对立,平淡与壮烈的对立,“火焰”与“太阳”的对立,“缝纫机”与“枪炮”的对立,“不屈”与“俘虏”的对立等。表面上看,是事物之间的简单对比,实际上它包含着两种力量的对立与抗衡——战争与和平。通过这些对比,作者揭露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物质和精神上的伤痛,给人类造成的毁灭性的破坏,同时也讴歌了和平给人们带来的安宁与祥和,并在此基础上,用一个“上校”在和平面前的投降,表达了和平的力量和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在战争与和平的较量中,和平取得了胜利。抛弃战争,追求和平,永远和平,正是本诗要表达的主旨。
  痖弦的诗所写的都是他的体验和体会,正如他自己所说,是内心深处的召唤和梦想。痖弦当过兵,对战争他是了解的,对和平也是了解的。这首诗是他深思熟虑后内心深处的召唤和梦想的真情告白。痖弦一直反对从徒然的修辞上的拗句伪装深刻,用闪烁的模棱两可的语义故示神秘,用词汇的偶然安排造成意外效果。并认为这些只是一种空架的花拳绣腿,一种感性的偷工减料,一种诗意的堕落。读这首诗前,我觉得它是如此的平淡,然而通过细读法的分析解读,才发现它平淡中的完美。遣词造句,匠心独运,设计精巧,结构巧妙,没有拗句的伪装,故示的神秘,偶然的意外,相反充满了反讽、象征、悖论、隐喻、含混性等质素,具有很强的张力,可谓机关算尽,让人佩服投地。
  一百字的短诗,却包含了如此丰富的内容,揭示了如此庞大的主题,给人以耐人回味的遐想,确实是一首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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