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视野宽广 常写常新
作者:古远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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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没有伟岸的身躯,看上去不像农民领袖;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也不像常常夜宿西瓜寮下的农民诗人。然而,他确实是二〇〇二年台湾十二万农渔民大游行总指挥;他也是名副其实的作家,至今出版了《土地请站起来说话》等五部诗集和一部散文集。
人们早已把聚光灯对准这位“农民诗人”了。但詹澈并不满足于戴这顶瓜皮帽:“我被定位为‘农民诗人’……尚有一点不满足,这大概是一个创作者与评论者间必然会有的距离,只因为我不想只是成为一个‘农民诗人’,而是作为一个‘诗人’,例如陶渊明与郑板桥、佛洛斯特或里尔克、惠特曼与艾青、歌德与叶慈。”他深知,作家不能画地为牢,不能固守一隅。在人类社会已经成为一个地球村和电脑网络四通八达的今天,一个作家不应该是井底之蛙,只关心身边的事物。詹澈的近作《海浪和河流的队伍》(台北,二鱼文化公司,二〇〇三年版),便证明他的视野并未局限在田埂和稻场上。他的诗作题材广泛,并不限于写耕田织布、劳动狩猎或小米丰收的庆典之中。
作为农民运动的策划者和组织者,詹澈的作品不可能是台湾目前流行的靡靡之音。他十分关注劳动人民的命运,时刻不忘做他们的代言人:
我们站在各自的田边
看着已入中年的身影倒贴在水田上
火车从水田中央急驶而过
火车的声音——
工农工农工农的过去
——《站农田边记之一》
极善于谐音拟声的詹澈,把火车轰鸣比喻为“工农工农工农”的呼唤,这说明他心中装的不是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是工农的心声和时代的召唤。为工农发言,为广大民众呐喊,是他诗作的一大主题。以《当两种梦正在成熟》为例,它表面上写的是九二一地震,其实隐藏在后面的是政治上的大地震:
当两种梦正在成熟
两块巨大阴影镀着金边
在世纪末
两种意识形态,在地底
一边带着海洋的压力
一边带着古大陆的重量
水的流动和火的晃动
在无法预测的时刻
汇集、断落、崩溃
这里讲的“两种意识形态”,系指“带着海洋压力”的台湾意识与“带着古大陆的重量”的中国意识的相互磨擦与冲撞。如果让台湾意识战胜中国意识,让台湾宣布独立,那就会在台湾造成一场比自然地震更厉害的政治强震:外面的军队还没有打进来,岛内的内战已开张、升级。这时只见死神张开酣睡的眼睛,“百年地牛呜咽,地动天摇”,一场战争劫难不可避免。诗人最后警告当权者:
在无法预测的未来
纯朴的大地和人民
需要片刻宁静,思考长久的和平
只因这岛屿,稍微扭动
稍微调整身姿,稍微拉直腰杆
一声喜乐的呐喊,或悲哀的欢呼
一次玩笑,或一次惩罚
或对全人类的第一百次警告
从震央,这岛屿的历史和地理
再也难于承受惊吓
当两种梦正在成熟
诗中写的“稍微调整身姿,稍微拉直腰杆”,均有所指,如台湾有关领导人讲的海峡两岸是“特殊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以及最近的“一边一国论”,这些“呐喊”或“玩笑”都会给“纯朴的大地和人民”带来灾难。人民“难于承受惊吓”,需要宁静与和平,统治者不能再玩火了。詹澈从自然地震过渡到政治地震的这种写法,突破了乡土诗只用平易的句法和白描手法的局限。无论是内容还是表现手段,此诗所用的意象与技巧,均令人耳目一新。
在诗歌创作中,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不易做到。一些思想性强的作品,往往流于表面的呐喊,艺术性不高,而一些艺术性强的作品,却因内容肤浅或没有思想而无法取得更多人的共鸣。詹澈的诗,虽然不能说思想性与艺术性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但他在艺术构思上确实花了一番功夫。《金光大道》就是这样一首好诗。作者借南北韩两位姓金的领袖第一次握手这件事,暗喻海峡两岸统一也应效仿两位姓金的领袖率先迈开“第一次握手”这一步:
双手互握的刹那
应该感觉热流传导至对方的心房
心中有烈火燃烧
只会增加金的纯度
两道金色阳光是如何接合的呢?
当两条金色河流到了出海口
将要汇流在一起时
谁想再用航空母舰将他们分开呢?
航空母舰载满片面的价值和利益
满载飞弹、战机和鱼雷
在你们的笑容后面
缓缓驶过
南北韩的领导人可以让两条河流汇流在一起,为什么海峡两岸的领导人不能“将两道金色阳光接合”和“双手互握”?原来,这有外国势力的干涉:“航空母舰将他们分开”了。作者借国外事喻岛内事,告诫台湾当局不要迷信美国的航空母舰,因为他们并不为台湾人民谋福利,而只是“载满片面的价值和利益”为一己之私利服务。这里,批评台湾执政者甘心吞食美国军火利益的饵食的题旨十分明显。
詹澈诗的视野扩大还表现在对原住民文化的关注上。原住民在台湾有长达两千年以上的历史。可长期以来,他们的生活在汉族作家笔下很少得到反映。詹澈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长诗《海浪和河流的队伍》,写阿美族千人丰年祭舞,一个部落连结一个部落,一叠脚印连结一叠脚印。作者以高低不一的图案形排列,中间分出一道水平线,读起来有视觉的动感。诗长两百行左右,念起来琅琅上口,很合适朗诵和表演,是具有音乐美和建筑美的佳作。《瀑布抽打山的陀螺》,系写布农族八部音合唱。作者无论是写劳动的路上和狩猎途中,写小米丰收和八条洁白的瀑布,均注意寻找声音的象征,“用牙齿和唇瓣发音/风和蜂——蜂和风/靠近梦的耳边耳鸣/用河流和河岸发音”,使作品具有民歌的特色,读来颇有抑扬顿挫之感。而充满色彩的表现和丰富场面的展示,以及从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歌谣中吸取营养,使这首长诗有一股动人的艺术魅力。
《海浪和河流的队伍》最后一辑是以写人为主的交游诗。诚如余光中所说,这类诗在现代诗中写得好的并不多。余光中最欣赏的是詹澈写艾青的《艾草》,而我最喜欢的却是《坐在共认的版图上——致沈奇》,开头一句为“坐在共认的,共震的版图上”,系写大陆诗人沈奇和詹澈在台湾同经大地震。“共震”二字,含有两岸同胞同甘苦共患难的意思;“共认”,则暗含两岸同胞共认自己是中国人,台湾在中国的版图中,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第二段写一朵散发异彩的云,“形似飞天女神,从敦煌壁画飞出/拉着一条细细的丝线”,这里加入中国神话传说,可看做对开头一段“共认/共震”的诠释。最后一段“把泡沫和阳光留在口袋/把海沙和海浪装入行李/回去种植,像肥料或盐一样撒下去”,也很有诗的意趣,与那种过于质朴的乡土诗写法不可同日而语。
詹澈还有一些写东海岸人文地理的作品。虽是刻意经营,但并无斧凿痕迹,其原因在于作者十分熟悉他笔下蓝宝石似的人文景观与地理珍奇。他不满足于保持口语风格,大胆运用各种意象写乡村乡民。他这种诗风的变化,有人认为是在往晦涩的道路上走,其实,詹澈所写的还不是脱离人间的神灵语言。对他诗意的刷新,我们应给予充分的肯定,而不应抓住个别瑕疵求全责备。像他的短诗《水的胎记》,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出之,就很有新意。《台东赤壁》,用虚实互补的手法写两岸的地缘人缘关系,读之倍觉新鲜。《陨石碑》的想象奇特,尤其是最后一段“用平易的句法营造出神秘的传说,简直可入叶慈的诗篇”(余光中语),充分说明詹澈是一位常写常新的诗人。对他的新作,我们应刮目相看,鼓掌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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