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碎琉璃里的母爱光辉

作者:赵秀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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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王鼎钧先生抒写乡愁的散文中,《碎琉璃》是颇具分量的一部散文集。《碎琉璃》以温柔的口吻,娓娓叙说故乡的亲人、师友以及少年经历,自传色彩浓郁。《碎琉璃》的题记为“献给先母在天之灵”,但文集中以母亲为主人公、专门抒写母子深情的,只有《一方阳光》一文。文集“碎琉璃”的命名,也只有在《一方阳光》中有间接的暗示。因此,如果文集也有“文眼”,我想,《一方阳光》在《碎琉璃》中,乃至在王鼎钧先生的乡愁散文系列中,应该具有“文眼”的意义。王鼎钧先生以最深挚的情感,哀婉的情怀,绵密的笔法,最精致的文字,来叙写他心目中最神圣、最亲爱的母亲。
  琉璃是佛教神话中的一种宝石,有着金刚石一般坚硬而高贵的品质。一块琉璃,在它完整的时候,必然有着惊人的美丽。在灿烂的阳光下,琉璃的每一个切面都熠熠生辉,放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正如王鼎钧先生在《一方阳光》中所表现的母子亲情,触动每一个为人子为人母的读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生发出一份动人心魄的美。
  在北方的四合院里,冬天的阳光极为难得。只有在晴朗的天气,只有在中午时分,阳光才能从房门照进来,在堂屋的当门处画出一小片温暖的天地。发生在这方阳光里的故事,就是作家关于故乡最明亮的记忆了。
  那一方阳光铺在我家门口,像一块发亮的地毯。然后,我看见一只用麦秆编成、四周裹着棉布的坐墩,摆在阳光里。然后,一双谨慎而矜持的小脚,走进阳光,停在墩旁,脚边同时出现了她的针线筐。一只生着褐色虎纹的狸猫,咪呜一声,跳上她的膝盖,然后,一个男孩蹲在膝前,用心翻弄针线筐里的东西,玩弄古铜顶针和粉红色的剪纸。那就是我,和我的母亲。
  亮丽的阳光,麦秆坐墩,小脚的母亲,男孩,狸猫,针线筐,针线筐里的古铜顶针和粉红色的剪纸,构成了民国时期北方人家最平常的生活场景,生活的伟大与珍贵、醇厚与动人,也就点点滴滴地渗透在这份平常里。
  在这方阳光里,母亲一边做针线,一边听儿子读书。母亲给儿子讲故事,帮儿子纠正错别字。母亲的眼睛累了,儿子就帮母亲把细细的绣线穿进若有若无的针孔。母亲头皮痒了,儿子就攀着母亲的肩膀,向母亲的发根找虱子,找白头发。多么温馨的一幅母子相处图画!在这里,母亲关爱着儿子,也享受着天真的儿子爱的回报。母子俩在这方阳光里各得其乐,其乐融融。
  我清楚记得一股暖流缓缓充进我的棉衣,棉絮膨胀起来,轻软无比。我清楚记得毛孔张开,承受热絮的轻烫,无须再为了抵抗寒冷而收缩戒备,一切烦恼似乎一扫而空。血液把这种快乐传遍内脏,最后在脸颊上留下心满意足的红润。
  作者在这里如此细腻的描写,与其说是承受阳光的舒畅与快乐,毋宁说是承受母爱的舒畅与欢乐。人间天伦之乐之美,如冬日晴天的阳光,悠悠地从作家笔尖逸出,暖暖地洒在母子俩身上,也暖暖地洒在读者心头。
  在这方阳光里,“母亲一旦坐定,就再也不肯移动。很显然,她希望在那令人留恋的几尺干净土里,她的孩子,她的猫,都不要分离,任发酵的阳光,酿造浓厚的感情。”与孩子相亲相依,是一位母亲最基本、最本能的愿望,然而,卢沟桥的炮声无情地打破了中国人的和平安宁,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残忍地碾碎了中国人的家园和梦想。在国破家亡的灾难里,母亲的愿望成为奢望,母亲的爱面临了严峻的挑战。作家用一个“碎琉璃”的梦,形象地状写了母亲的困境:
  她在梦中抱着我,站在一片昏天黑地里,不能行动,因为她的双足埋在几寸厚的碎琉璃渣儿里面,无法举步。四野空空旷旷,一望无边都是碎琉璃,好像一个琉璃做成的世界完全毁坏了,堆在那里,闪着磷一般的火焰。碎片最薄最锋利的地方有一层青光,纯钢打造的刀尖才有这种锋芒,对不设防的人,发生无情的威吓。而母亲是赤足的,几十把琉璃刀插在脚边。
  母亲独立苍茫,汗流满面,觉得我的身体越来越重,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母亲想,万一她累昏了,孩子掉下去,怎么得了?想到这里,她又发觉我根本光着身子,没有穿一寸布。她的心立即先被玻璃碎片刺穿了。某种疼痛由小腿蔓延,直到两肩,两臂。她咬牙支撑,对上帝祷告。
  这个梦是当时现实世界的象征指涉。玻璃刀的阴险世界是日本侵略者在中国大地上烧杀抢掠、残暴肆虐的历史现实。中国人的生命被践踏如履草,随处但见侵略者的东洋刀在中国人的头上刀起刀落。但在那种令人惊怵的危境里,母亲丝毫没有顾及自身,只万分焦虑地担心着孩子的安全。母亲自知力量绵薄,想到幼小的儿子可能面临的危险后果,母亲的心“先被玻璃碎片刺穿了”。在这个恐怖、惊悚的梦境里,母亲的爱得到进一步升华,母爱的无私与伟大在危境中焕发出炫目的光辉。
  由王鼎钧先生的自传散文《昨天的云》,可获知“碎玻璃”的梦所暗示的现实生活情境。为了躲避日本侵略者的迫害,作家的父母曾经带着幼小的子女离开家乡,踏上艰难的逃难路程。枪弹炮火追在难民身后,逃难的路途,危机重重,困难重重,小脚的母亲不堪其苦,也许这正是母亲怀抱幼儿,独立于琉璃刀丛的现实指涉。在苟全性命的乱世中,注重民族气节的父母亲不得不面临这样的!择:将幼小的儿子留在身边,接受日本侵略者的殖民教育;把儿子献给民族的抗战事业,让孩子孤身去抗战后方求学。对于父母来说,这是一个无可逃避的难题。!择后者,顺应民族大义,但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在兵荒马乱中,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孤身离家,母亲如何舍得?!择前者,也许孩子能苟全性命于乱世,但也可能接受日本侵略者的殖民教育而成长为一个不知家国的汉奸,这是正直爱国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权衡再三,这对令人钦敬的父母,毅然舍弃了亲情,让幼子独自离家,穿过封锁线,到抗战将军李仙洲办的学校里接受教育,企盼儿子长大后报效祖国,重整河山,收复失地。这正是梦中的母亲终于发现了一处安全地方,将儿子寄托于上的现实指涉。在《昨天的云》结尾,作家叙述了他离家的最后一幕:
  父亲转向母亲:“你再想一想,他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再见,抗战胜利遥遥无期,就算胜利了,他也未必能马上回家。这些话,我早先都对你说过。”
  母亲点头。
  “我再说一遍:他走了,将来如果你生了病,想他念他,见不着他,那时候,你可不要怨我!”
  这时母亲泪流满面,但是说出来的话清楚明白:“我不想他。”
  母亲点头。母亲流泪。母亲擦干眼泪。母亲千叮万嘱,看着儿子吃完在家的最后一顿饭。伟大而坚强的母亲,送走了她的儿子,把她最爱的儿子献给了国家,献给了民族的抗战事业。
  在尔雅版的王鼎钧散文!集《风雨阴晴》中,《一方阳光》文后!注了申抒真的一段评述,他说:“从前的人认为,读《陈情表》下泪的人都是孝子。由于语言变迁,时代隔阂,今天应该换个说法:凡是有孝心的人,读了《一方阳光》都会下泪。”
  中国古语说:舐犊之情,人皆有之。《一方阳光》里的母爱,已超越了自我,超越了小我,以其深情醇厚感染人心,更以其无私奉献的磅礴大气震撼人心。小脚的母亲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国家利益与个人得失在其心中一目了然,无须多言。
  人类学家在考察了人类发展史后指出,人类能从众多动物中脱颖而出,由蒙昧走向文明,生生不息地发展到今天,其奥秘,在于人类的母爱。人类的智慧越发达,脑容量越大,母亲的孕育工作就越是痛苦艰辛。人类的幼儿非常聪明,也非常脆弱,需要母亲的精心呵护。在培养孩子的同时,母亲也将爱心、责任等人类最宝贵的精神点点滴滴地灌注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聪明而脆弱的幼儿成长为智慧、健康、充满活力的社会栋梁,一代代承接起人类发展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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