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怎样才算敬畏生命

作者:李 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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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陆读者对台湾女作家张晓风应该不会陌生。她的许多文笔优美、意蕴深厚的散文在大陆报刊上刊载,不少篇目还!入了大陆中学语文新教材。《敬畏生命》就是其中之一。
  生命现象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应该说是司空见惯。作者在一天偶然见到树种飘扬时却说:“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我想,她的意思是说,只是在这一特别的情境和特殊的瞬间,通过眼前的生命现象,她第一次感悟到了世人视而不见的生命的真谛。生命的真谛使她“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
  作者为什么要提出敬畏生命这一命题呢?我想,是因为作者有感于现代社会中的芸芸众生无视生命、漠视生命,甚至糟蹋生命。文章中有一句话意味深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
  生命本无所谓投资,投资是商业社会特有的人类行为。自然生命只是按其本能,顺其天然地生息繁衍。而商业投资则是以赢利为最高目的的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的理智行为。从投资的角度看生命的自然行为,既揭示了现代人利欲熏心的眼光和无所不在的商业心态;同时表现出作者另一重精妙匠心:让读者将生命行为和商业行为作一比较,看看二者有何本质的区别。
  商业投资行为必须斤斤计较投入产出比率,只有尽可能少地投入和尽可能多地产出,才能保证最大的利润。而生命的投资则不计成本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树,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以利润至上的商人的眼光来看生命的行为,不仅是愚蠢,而且是疯狂。然而,以生命至上的眼光来看商人投资的心态和行为,恐怕亦会认为其愚蠢而疯狂。因为在利润至上的欲望的驱动下,不仅老板会视员工生命如草芥,将他人不当人而作为工具;而且他也将自身的生命完全异化成了一件牟利的利器,完全牺牲了自己生命天然本真的存在带来的快乐。
  对于生命异化的揭示和批判,在庄子《骈姆》便有言说:“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也。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在庄子的眼里,我们现代社会利欲至上的芸芸众生都属于“以身殉利的小人”吧。因为在利欲至上的观念驱动之下,谁没有把自己异化成一件牟利的工具呢?在这样一种工具化的生存状态中,生命当然被漠视被践踏。现代人怎么还会存在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呢?
  
  怎样才算是敬畏生命?
  对于万物的生命:敬畏作为母体的生命,她不计成本地投资于传宗接代、种族繁衍,体现了自然的禀赋和伟大的母性。敬畏作为子体的生命,她不畏艰险,无比执著,穿越万万千千的偶然,实现自身的生命,实现自身的全部潜能!因而绝对不容忽视、蔑视,应该虔心敬畏。因为她像我们自己的生命一样无比珍贵,也像我们自己的生命一样秉有造物主无上的旨意!
  对于我们自己的生命:像植物生命那样生存,像天道自然那样度过人生,顺乎自己的天然本真之性而为,不将自己的生命贬为工具或手段而糟蹋自己的生命。以生命为本,以生命为乐,以生命自身为目的。这就叫做敬畏自己的生命。这也是敬畏造物主将我们的生命创造出来的本意。
  作为活生生的个体生命,与生俱来秉有必死的命运。死向我们暴露出人生最大的荒诞,死向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暴露出我们生命活体中最大的黑洞。死,在我们生命中被活生生地体验着的时候,它不是外在的一个客观事件,也决不是在我们的生命尽头静候着我们的一个彼岸之门。死就在我们分分秒秒的生存之中。死就在我们生命的核心之中,作为生命的必然成分。死,随时会向我们扑来,将我们的生一口吞没。因此如何面对和超越这种无所不在的荒诞恐怖,才能安然享受生命真味,就成为每一个生命活体的命题,也成为每一个哲学家、运思者的永恒的谜题。
  活在当下,享受当下在我们手中把握着的分分秒秒的生命历程。这是现代庄禅哲学给出的答案。有个当代禅师如此解构西绪弗斯神话:西绪弗斯受宙斯惩罚,年复一年将那块永远推不到山顶的巨石滚上山巅。这个故事在现代哲学中有一个极为流行的解读:它是现代人类命运的象征:永远心怀欲望,却永远只是徒劳,结果只有绝望。那个当代禅师说他有办法将西绪弗斯之石推到山顶。他说他在推动巨石的时候,全心投入推石的过程,欣然体验肌体受力时强健的感觉,怡然观赏身边的山水草木和清风明月,如此这般,巨石必然立在山巅,永不下坠。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宙斯施过的咒语失效了。因为,宙斯所施咒语并非“让巨石永远推不到山顶”,而是“让西绪弗斯的苦役永无了期”。如果西绪弗斯不再为推石所苦,反而为推石所乐,宙斯怎么能忍受?他当然会让巨石就此立住。
  我想,这位禅师的观点意味深长:将生命当作实现某种目的的工具,生命过程便变成了一场永无了期的苦役;反之,生命过程才会是分分秒秒的快乐。
  生命的所为遵循的是老庄的“道法自然”。天道自然,而现代商业社会之“人道”则悖逆自然。生命顺其天然本真之性的所为与“人道”的将生命贬为工具、手段的行径完全相反。生命,只知耕耘,不问收获;只重过程,不计结果;顺乎本性,自然无为。而商业投资,则投入产出,穷于算计,只重结果,无视过程,以胜败论英雄。生命的自然过程是得失无意,成败无碍,活在当下,享受生命。而商业社会之芸芸众生却是万事万物都患得患失,自寻烦恼,迷失自我,糟蹋生命。
  可以说,张晓风的《敬畏生命》,体现的是庄禅哲学生命至上,自然至美的思想特色和价值观念。
  
  附:
  敬畏生命
  □张晓风
  
  那是一个夏天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像棉花似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吃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像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天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吹动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道测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树,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阴,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