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在空境的苍穹眺望永恒的向度

作者:简政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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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夫在诗作上,总不时给诗坛带来惊喜。步入二十一世纪,他完成了一首约三千行的诗!当然,诗的成就,不能以量计。若是纯粹以诗行的量来计算,三十年代的朱湘及当代大陆某些诗人也有类似的作品。但朱湘这些人的长诗,大都以诗来说故事,而缺乏诗的意象性所显现的诗质。西方古希腊的时代,荷马的史诗,却是故事的叙述超越意象和抒情。二十世纪艾略特早期的诗,诗质浓密。但晚期的《四首四重奏》已流于抽象理念的传输。洛夫的可贵在于在这么长的诗里,诗行的流转,仍然保持意象思维,而非抽象论述。
  诗和哲学交相辩证,来探讨错综复杂的人生。没有哲学的深度,诗容易流于皮相肤浅。但要表现深度,文字又时常受到抽象论述的诱惑,而坠入诗行自我构筑的陷阱。诗人要在这么长的诗里,纯以意象来观照世界,需要非凡的想像力。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一个七十几岁的诗人,简直不可思议。洛夫这首长诗,无疑推翻了那些认为步入高龄即无法写作的论断。其实,长诗的写作是检验诗人成就的指标。洛夫这首诗是想像力的典范。观之当代写诗的情境,时下流行短诗创作。若是和这一首诗相对照,很多诗人终其一生的作品,仍然还在造句的阶段。很多诗人大都只有诗句,难得有诗篇,更何况是意象缤纷的诗篇。
  这首诗分为四章,其中第三章“浮瓶中的书札”又分为四部分。整体说来,第一章的“漂木”、第四章的“向废墟致敬”及第三章的“致诗人”及“致时间”最能展现雄浑而带有谐趣的意象,也最能刻画深邃吊诡的人生。
  第一章“漂木”是一块木头的“一种/形而上的漂泊”,它历经时空,更重要的是,它从此岸到彼岸,穿透深入两岸的现实。洛夫虽然触及当代时空的诗作比他同一辈的诗人要多一些,但和他自己的诗比较,这类诗的比例不算高。但在这一章里,洛夫对现实的敏感,透过意象思维,造就了一些撼人的意象,如:“台风。顽固的癣疮/!举。墙上沾满了带菌的口水/国会的拳头。乌鸦从瞌睡中惊起/两国论。淡水的落日”。有时意象让读者发出苦涩的笑声:“绿灯户送客。最短期的政党轮替”。时空的距离,却使身在加拿大的洛夫触摸到已遍体鳞伤的台湾。本章有关现实的意象,有历历在目的临即感。
  第二章“鲑,垂死的逼视”的文字带有较强的叙述性,描写加拿大鲑鱼回流产卵的历程。和第一章比较,意象的谱成,节奏比较和缓。当然有时以鲑鱼的眼光,反讽人世,观点的跳跃,引人深思。如:“我们从不追问/装在骨灰瓮里粉状的东西/是变质的碳水化合物/或是涅槃”。
  第三章“浮瓶中的书札”分四部分:“之一:致母亲”“之二:致诗人”“之三:致时间”“之四;致诸神”。“致母亲”以怀念在大陆已过世的母亲为主。母亲已死,诗不免以意象思考生死和所谓的永生。
  “致诗人”反讽了一些诗人,甚至自我解嘲。诗人这时以另一个自我,质疑诗人的存有。其中“以诗论诗”讨论了西方几个诗人,如里尔克、梵乐希、马拉美等。诗行也讽刺了当代流行的一些诗潮。如:“不知何时/诗人的颜面/又多了几颗后现代主义的雀斑”。
  自古以来,诗人最常对话的对象,就是时间。“致时间”这一节顺理成章地成为本诗的力作。在玄学及哲学的基础上,意象有力地游走于时间与历史。诗的结尾试图以各种手段或是方法来阻止时间的行进。但时间“躲进我的骨头里继续滴答,滴答”。
  “致诸神”以质疑“神在那里”及“神无所不在”两种思维的纠结,来推展叙述。当然,所有的叙述仍然是意象思维。
  最后一章以《金刚经》的引文作前言,展开存在的意象论述。题目“向废墟致敬”已暗指这是“实”与“空”的辩证,而“空”正是本诗结构上终极标的。“空”落实于“实”。人经常是面对“空”的威胁时,才开始体会到“实空”交相渗透的本质。诗是这样开始的:
  
  我低头向自己内部的深处窥探
  果然是那预期的样子
  片瓦无存
  
  只见远处一只土拨鼠踮起后脚
  向一片废墟
  致敬
  
  当人或是诗人以“空”来看待人世,他需要相当厚“实”的生命基础。《金刚经》里的名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意味着:心不因个相而生迷恋心或是厌恶心。物有所应,过则不留。但心不住于相,意味世间无不是相。“有无”如此,“实空”也如此。没有扎实过活的人,没有资格讲空。映照诗作也如此。没有写过诗的人没有资格讲:诗作是徒然的书写。论及“空”的抽象理念需要坚实的意象。洛夫十几本诗作,已“厚实地”铺陈了他数十年的诗路。没有这一首长诗,他已攀上中国二十世纪诗坛的高峰。有了这一首三千行的长诗,他已在“空”境的苍穹眺望永恒的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