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瓦兰短诗五首欣赏
作者:雪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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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经拥有的
□雪迪(美国布朗大学教授,著名诗人)
母牛的睡眠
哦!很好,酒宴后的甜茶薄饼凉风
温柔的小姐妩媚端庄
园丁坐在花园的阴影里发呆
七月的树枝金灿灿的
幸福到处都是。她的额头出奇的冰冷
犹如黑暗里的矿井
你好!母牛
星星照耀的石槽已空
远处的花开到一半
河流泛滥的响声隐含于群山
农妇梦见果园里挂满圆滑之物
她的愿望正由苦涩变得清甜
我认识诗人瓦兰是在约十七八年前。那似乎是一个夏天的下午,空气干燥;瓦兰和一个写诗的朋友来到我在北京中医研究院红楼的住处。他那时刚开始写诗。一九九零年一月我离开北京前往美国布朗大学。此后我们就保持通信联系。我注意到瓦兰写诗的技艺在不断精进。
我选择《母牛的睡眠》做分析,是因为这首诗写得乡村味十足。“哦!很好,酒宴后的甜茶薄饼凉风”,甜茶、薄饼、凉风,三个名词、三个意象并列,潜在地模拟了古词的风格。“温柔的小姐妩媚端庄/园丁坐在花园的阴影里发呆”,诗人乖巧地描述了一幅田园图:那天的空气甜甜的,阳光明亮;漂亮的女人们闲散着;园丁在休息时想着心事。“七月的树枝金灿灿的/幸福到处都是”,这景象不仅很甜美,而且充满欢乐和幸福。也许是因为诗人瓦兰也擅长绘画,因此这首诗给人以很强的视觉感。适宜和精炼的感叹使画面充溢着情绪,这是我喜欢这首小诗的一个原因。而“她的额头出奇的冰冷/犹如黑暗里的矿井”,女性在第一节的结尾再次出现,加强了诗人对淑女恋慕的传达;也由于使用了“黑暗里的矿井”这一比喻,使此诗显得微微沉重了一些,从而避免了整首诗的轻飘。
“你好!母牛/星星照耀的石槽已空/远处的花开到一半”,仍旧是乡村景象;仍旧是喃喃的低语,伴随着村舍里的灯光和牲畜打着响鼻的声音,这一切都非常亲切,带着柔情。也许是因为诗人瓦兰从小生长在江苏盐城,习惯了乡村的生活,习惯了大片的麦地和牲畜跑动的景象,因此这首诗写得自然、亲切,并带有怀恋的情绪。这也是我们所深深怀念的:那些昔日的麦地如今楼群耸立;那些池塘和小溪如今已被碎石填平,覆盖上沥青,成为一条一条的高速公路。我们往日漫步、思考的地方如今已是超级市场,那里时常垃圾满地、人头耸动。牛群和畜厩也已经消逝了。但在这首诗里,诗人仍旧固执、怀旧地描画着:“农妇梦见果园里挂满圆滑之物/她的愿望正由苦涩变得清甜”。
这一切仅发生在城市艺术家的想象和愿望中。
记住我们曾经拥有的,并把它描绘出来,展现给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繁忙的人群,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荣幸和责任。《母牛的睡眠》一诗使我们隐隐地感觉到那些消逝的美好的事物,他们曾经在“过去的”明亮的阳光中发生,带着甜味,充满幸福感。就是这种召唤的愿望和再现的能力,使我们在今天仍旧具有品尝果子的鲜味和赞美食物的芳香的能力。
四月的莲花
□木朵(诗歌评论家)
四月的莲花①
我的爱人是纯净悠闲的莲花,
她坐在山坡上发呆时,
眼里有春天的景象。
她发芽如蔷薇,秃鹫在她头顶盘旋。
我嗅出神的气息,
从地下突然上升到这个世界。
①“莲花”不仅在诗人眼里是美好的象征,而且在周敦颐(1017~1073)《爱莲说》之后,许多普通读者也能察觉到莲花的优雅和高洁。这样,诗人把“爱人”比作莲花就成为合乎逻辑、顺理成章的美事。接着“莲花”又顺便带出了“春天的景象”。问题是,诗人又把“爱人”往“蔷薇”那边靠拢:“她发芽如蔷薇”。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哲理,你可以理解为这是诗人对美好事物的溺爱。“爱人”似乎坐在离诗人不远处的“山坡上”而“秃鹫在她头顶上盘旋”,像是诗人为诗的美好再次安排了一张精美的插图。按照秃鹫吃食的习性,这时并不需要担心她的安危。诗人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幅图画——这也是短诗创作中的一个小诀窍,这幅图画的主要元素有浮想的莲花、发芽的蔷薇和盘旋的秃鹫。也许,就在这幅图画被观察到的瞬间,诗人体验到了“神的气息”——神突然也“上升到这个世界”,组合成美奂美轮的人间。应当说,诗的第三节借助“神”的上升使小诗顿然获得了神奇——小诗也在这里突然升华,变成被读者能够感觉到的微微一颤。短诗的奥秘之一就在这种“突然上升”的过程中迅速获取落差:审美效果片刻浮现眼前。
下午我经过楼下的灌木丛,突然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诗人瓦兰,一个是法国博物学家法布尔。在一篇文章里,法布尔记述了自己的心思,仿佛四十余年的默默研究与记录全然出自一种固执与专心。他将实验室搬到了杂草横生的郊外、蠹虫与野猫头鹰出没的山谷。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了走一条和别的研究员迥然的道路,他的举动不但让自己消失于主流社会,也让他偶遇的邻居暗自吃惊:“这家伙究竟在干什么?”他完成了十卷本的《昆虫记》后,已经是一个“糟老头”了,好在他那注定永恒的富有宁静感的笔调在暮年呈现了一次魔力。瑞典人最先感觉到这位巨匠的存在,并且及时颁发了林奈奖章。在我看来,法布尔就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他让小动物变得有趣起来,他告诉我如何观察周围的世界,并且怎样忍耐着空寂。
诗人瓦兰的诗集在书店的一角,很少被人翻动,书页有点发黄,但里面的句子丝毫不发慌。以前有批评云:瓦兰在不断重复自己。这种“重复”与法布尔的“固执”如出一辙,似乎与血液有关,挥之不去。在另一些读者看来,瓦兰是新诗中的“短诗之王”,——这表达了人群中的一种期望。他坚持出版着印量不多的诗集,在小镇上的书店里,像一缕春风静卧着。他观察世界的方式,与某种日渐坚定的理想有关,在他那个有边界的小宇宙里默默地为理想的读者劳作着。在许多次编年史般的批评(或说是“文献”)中,瓦兰在视野以外,仿佛诗人被批评忽略反而是其价值得以彰显的一次次机会。
和我认识的一名铁匠一样,瓦兰拥有着自己的秘密手艺。“莲花”,这是一个可以加入不少修饰词(前缀)的词。当她浮现在眼前时,就与本身之外的事物有关,与多年来世人的认知、好恶有关。第二句中的“坐在山坡上发呆”,有多种解释,任何一种解释,都与接下去的交代必须吻合才站得住脚。诗中“我的”这个角度转入“她”的“眼里”是视角的快速迁移。“蔷薇”当作喻体至少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与莲花存在某些相近的习性;二是她悄悄代表了诗人对词的选用方面的偏好。接着,起着平衡一首诗重心的“秃鹫在她头顶盘旋”出来了,不但把视角从“她”转换回“我”(却不是“秃鹫”),而且“秃鹫”在此扮演了双重角色:既可以抬起一点硬朗之气,这和词的发音、意趣有关,又可以通过下句中的“盘旋”这个动词的主语,将秃鹫理解为“我”。
在短诗中共有三个“她”,考虑到视角的转换,我更愿意把第一个理解为“莲花”,第二个则为“春天的景象”,第三个为“蔷薇”。其中有一个就是“神”。短诗在维持自身的流畅(使辞藻婀娜起来)的同时,必然会在句子之间(语意之间)留下“硬伤”,只要细细推敲,就能发现其中的缺憾。你还可以拿最后一句中的“地下”与前面的“坡上”进行比较。短诗的写作常常顾此失彼,为了呈现出某种细嫩线条一样的妩媚和动感,只好放弃对另外一些细节的打磨。挑选这首诗的目的之一就在于发现在词语(视角)跳跃之际什么被遮掩住了。我们说一首诗很棒之前,要知道什么已被攫住了,什么已被捕捉到了!
叙述和反叙述
□刘自立(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