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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失语到言说
作者:冯永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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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领域内充斥着浮躁和虚假抒情的今天,细细品读葛水平的新作《喊山》(《名作欣赏》2005年第3期)就总是充满惊喜和感动,她以其自然朴实的文笔深掘出了人性的伟大,小说巧妙地选取了哑巴红霞从失语到言说的心路历程,深刻地表现了作者对物质生活贫乏地区人们生存境遇的思索。
一、失语
失语主要是红霞的失语。红霞原本并没有丧失言说的能力,她曾是一个多么天真烂漫的孩子,一个尽管生活在贫困中但对未来充满了希冀的孩子。但是一个有言说能力又渴望言说的人却终究失语了。为何会失语?首先是缺乏言说的环境。这是她丈夫腊宏威逼的结果。
被人贩子拐卖成为腊宏的妻子是她丧失言说语境的开始。腊宏并没有把红霞当人看,在腊宏的眼中,红霞只是他发泄兽欲的工具,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腊宏的所属物。所以腊宏可以肆无忌惮地殴打红霞,尤其是红霞知道了腊宏的隐秘——腊宏打死了女儿“大”的娘,腊宏担心事情泄漏,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竟然残忍地用老虎钳揪下红霞的两颗牙齿并威胁红霞“你要敢说一个字,我要你满口不见白牙”,极端的暴虐行为将红霞变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甚至“索性便再也不说话”的哑巴了。
以后跟随腊宏的日子里,在腊宏的恐吓和毒打下已没有言说的必要,她根本用不了发表任何见解,更谈不上发泄心中的不满。在腊宏一家搬到岸山坪来时腊宏竟然对岸山坪的人说红霞是哑巴,而且“有羊羔子疯病,疯起来咬人”,这进一步断绝了红霞与外界的交往,不管红霞的言说有没有必要,红霞已经被人们视为真正的哑巴了。
将红霞与人群隔离,彻底粉碎红霞言说的环境是腊宏保守秘密的最好的方式。这终于使红霞丧失了言语能力,失语便是如此悲哀。
但我们不得不看到另一面,腊宏并不是没有一点温暖的爱心的。“腊宏平常见了人总是笑脸”,与岸山坪人并没有冲突,为了女儿到深沟里去摘毛桃,竟然误入韩冲捕獾下的套而丧命,他是如此疼爱自己的孩子,他性格中不能不说有其善良温柔的一面,但对待红霞为何又如此暴躁进而导致红霞失语呢?
小说塑造的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形象”,人的行为往往与其环境密切相连,所以我们的目光应该投向腊宏红霞生存的环境。那里环境封闭,红霞被卖的地方是“到现在也不清楚的大山里”,房子 “门上挂着布帘,门槛很高”,虽有电灯,光亮却是如此黯淡。后来所居住的岸山坪依然封闭,“从远处望去赤条条的青石头儿悬壁上下”“挂了几户人家”,而且“平常说话面对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如此封闭的环境衍生出的是物质匮乏:腊宏在岸山坪吃的全部都是“从山下讨来的白馍和米团子”,岸山坪和甲寨人家表面看来都有吃有喝,但没一家是富裕的,即便连最富裕的发兴家也为两个儿子的聘礼发愁,而如韩冲等人则更是难以讨上老婆,一心希望着去做上门女婿。
环境的封闭和物质的贫困必然导致思想愚昧和观念滞后。腊宏人性残忍的一面固然有其性格因素,但其贱视女性,把女人不当人则是思想愚昧的必然体现。在腊宏的观念里女人根本就是工具,这是千百年来封建思想影响的必然产物,所以腊宏才会如此对待红霞,甚至在临死前,竟准备着用斧子砍死红霞,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然而在腊宏看来确属当然行为。
物质的贫困同样也会催生出惟利是图的思想,腊宏的掘墓是惟利是图,因掘墓而砍死人更是惟利是图,甚至他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而使红霞失语也不能不说是惟利是图的举措。
所以,红霞在这样的环境里失语是必然的,她不碰到腊宏也会在同样贫困的境遇里碰到其他的“腊宏”!
如此我们便不难理解表面似乎在言说而一直处于失语状态下的发兴。自己的老婆琴花与韩冲的私通在岸山坪和甲寨是公开的秘密,发兴自己更是心知肚明,但他却没有反抗,以致处于失语状态。他的失语关键并不在于怕琴花,而是他认为琴花此举于他无损,琴花说得更明白:“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少啥了?”而琴花与韩冲私通主要目的是能从韩冲身上获取物质利益——一袋粉面,一头猪,一件衣服等,这一切都是物质窘境中衍生出的惟利是图观念的深刻反映,为了物质利益而丧失了伦理道德。
二、言说
小说之可贵不仅在深入地揭示出了失语形成的根源,而且更主要的在将笔触集中地表现红霞如何从失语走向言说的,从而表现了人顽强的韧性,表达了作者美好的愿望。于是“均质性的凡俗生活常常由于某种特殊时段的楔入而让一部分女性伟大起来”(葛水平访谈),红霞就是这“伟大起来”的女性。
红霞的言说在腊宏被炸死的突然事件中获得了一种可能。腊宏的炸死在红霞无疑是拨云见天的美好生活的开端。生命的春天就要降临。
面带微笑,走向人群是红霞迈出的第一步。没有人群,就没有言说的环境,红霞就无以言说。所以,红霞努力试着接近人群,并善意地对待每一个人。腊宏死了,红霞笑了,挣脱了束缚当然是件轻松的事,她对着村干部王胖孩笑是渴望得到人们的认可,她对琴花笑是对琴花提供的帮助的无限感激,她对着韩冲笑则不仅有感激还有对爱情的朦胧的希冀。而这一切都为红霞的言说提供了外部语境。
用笔代嘴让红霞言说迈入了实质性阶段,虽然没有生理上的言说,但却实现了言说的目的——交流。在解决腊宏炸死事件中,作为家属的红霞用笔与村干部交谈,将自己的愿望完全流露了出来,尽管只有几行简单的“不要”,却是红霞心灵与外界的交流,从而完成了红霞虽无形式却含实质内容的言说。言说于是向前跨出了一大步。
学着“喊山”使红霞的言说解除了心理上的障碍,为言说提供了思想的准备。如果说红霞来到腊宏坟边“边喊边大把抓了土和石块砸坟头”是她挣脱腊宏阴影的关键一步,那么在对用来“吓唬山中野兽”或“在静夜里给游门的人壮胆气”的喊山的谛听中,红霞获得了勇气,彻底粉碎了束缚着自己心头的枷锁。于是在“喊山”的阵阵锣声中,红霞勇敢地走出了房门,拿起筷子和新脸盆去“狂喊”,在“当”的一声中,在新脸盆的瓷裂中,红霞“竭力记忆着她的失语”,“她的伤感是抵达心脏的”,“她的喊叫撕裂了浓黑的夜空”,即便在叫喊中只发出“啊”的声音,但其内心却真正走进了言说,红霞在叫喊中体会到了言说的幸福。于是小说的标题“喊山”就变得意味深长了:喊山使人由脆弱走向坚强,是人获得勇气的原始推动力量。
对爱情的向往使红霞恢复了言说。言说是幸福的,言说使人走进群体,红霞从勇敢地走进群体进而勇敢地走进了韩冲的心灵。“喊山”后体会到幸福的红霞曾多么专注地看着韩冲,多么想和韩冲说上一句话,多么想向韩冲袒露自己的心灵。爱情的种子早在韩冲对腊宏“冲着女人抬手算什么男人”的劝说中就已经萌芽,在与韩冲的相处中渐次发展,在韩冲给自己半张蚕茧时,爱情便疯也似的滋长,在韩冲被警察带走后,韩冲捎来的口信“韩冲要你说话”中,两颗心已经完全融合,红霞感受到“突然被一个人叫醒了,那种生死两茫茫的无情的隔离随即就相通了”,那一刻,红霞终于完成了从失语到言说的飞跃。
从失语到言说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伟大,红霞以顽强的韧性、以对生活的强烈热爱战胜了生活中的磨难,终于成为完整的人,获得了爱情,获得了幸福,获得了完整的生活状态。所以,人啊,你该坚强!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作品中看到山寨人们的纯朴、善良是促使红霞回归言说的巨大力量,尤其是韩冲用他那宽厚博大的胸怀勇敢地担起了抚养红霞母子的义务,这是大山赋予的品格。
不仅如此,我们还应看到作者的希冀。以韩冲为代表的一代新人既拥有宽厚博大的胸怀,也有着开放的心态,他们已经懂得必须重视教育,已经懂得了尊重人尤其是尊重女性,他们意识到“人要是不念书,就没有出息,就一辈子被人打”,这是多么朴实而深刻的见解!于是“大”有了名字“小书”,“大”等将进学校念书。而结尾更加饶有趣味,警察的到来将改变山寨原始的旧有的“私了”的观念,给人们带来法律意识;蚕桑等新事物已出现在山寨里,必将带来物质的丰收;而生性野蛮贱视女性的腊宏已经死了;韩冲也断绝与惟利是图的琴花的来往;红霞成功地从失语回归了言说,“现在红霞看到的阳光是金色的”!
这一切都昭示着读者:人们的思想观念将得到彻底改变,人们的物质生活也将好起来,那歧视女性甚至视女性为工具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那愚昧、野蛮、残忍、惟利是图的思想将永远地丢到尘芥堆里了。于是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如发兴等人也终将走出失语,迎来言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