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生命感悟与山水审美
作者:焦泰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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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词是中华民族文化遗产中的瑰宝。作为阅读对象,它是历史的产物,早已定型,不再变化。可是古典诗词阅读者的主体特征,却决定了这是一种当代性的阅读。当代的读者乃至研究者,在阅读和研究古典诗词时,自然将其纳入了当代人的思维视野中进行认知、审美和鉴赏。而阅读和研究古典诗词的根本目的,就是借助对古典诗词丰富内容和艺术美感的理解和感悟,来认识当代人的生存状态,满足当代人的精神需求,丰富当代人的审美生活,简言之,就是“古为今用”。
人生感悟中的生命意识
古典诗词中积淀的丰厚人生意蕴,不是思辨的哲学,不是抽象的说教,而是以优美的文词,独特的悟性思维,吟诵出作者的人生感悟。被后人推为宋词第一首的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以其非凡的想像力、旷达的风格和对人生的透彻理解赢得了古今读者的喜爱。其原因在于当代读者与词中存活的人生意蕴在进行交流和对话。人生并非一帆风顺,充满了坎坷与苦难。写此词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处江湖之远,仍心怀魏阙,可惜满腹经纶,却怀才不遇。身游壮丽江山,追忆前贤豪杰,怎不让苏轼苦“笑”苦闷而自伤自悲。然而苦闷自悲的苏轼,却能从人生之短暂、江月之永恒中,积极追问生命的价值,探索人生和宇宙的问题。“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并非是一种及时行乐的情绪。为什么“酹江月”?细味全词,词人赤壁月夜怀古,那千古风流的周瑜,人虽不在,但其“谈笑间”,已使“强虏灰飞烟灭”的功业却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消亡,它一如这明月永恒常在。“今月曾经照古人”。因此,“江月”可以看作英雄功业的见证或象征,“酹江月”正是寄托了对古人事业的仰慕之情。贬谪中的苏轼对人生的体验,对历史的沉思,都是极为深刻的。人生变化无常,既然人间如梦,那就一樽薄酒寄情于这亘古不变的江月吧!洒脱之中,仍见信念;貌似出世,实则入世;貌似消极,实则积极。正因如此,精神苦闷的苏轼才能于如梦如醉的人生历程中保持清醒的主体意识和超然乐观的生活态度,以坦率纯洁的性情面对一切,虽未高蹈远引,但其词呈现出的诗人形象,却颇有仙道之姿,令人油然而生敬意。同时,正是其为人那份难得的坦诚、直率和旷达,又让后世读者提到他就倍感亲切。
今人和古人虽然在物质生活方面产生了巨大的差异,但在心理气质方面却大致不变或一脉相承。由于民族文化心理的延续积淀,古典诗词中的人生意蕴便能持久地激活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情思。例如,时空无限,人生有限的感慨,自古便已有之,古代诗人围绕这一主题,抒发了多重体验和感受:惊惧苦恼有之,醉生梦死有之,但更多表现出了对生命的热爱以及在短暂人生中奋发有为的基调。曹操作《短歌行》时已五十多岁,诗中既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极度苦闷,更有在有生之年招贤纳士建功立业统一天下的壮志。汉乐府《长歌行》明写的是大自然的时序不可逆转,暗喻的却是人类自身的生命演变,归结为当珍惜少年时代,奋发有为的主题:“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陶渊明《杂诗》其一:“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其五:“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苏舜钦《夏热昼寝感咏》:“晨事如隔日,半杂梦寐言。人生贵壮健,及时取尊荣。”这些诗都表现了珍惜时间和生命的意思。时至今日,这些诗词中对时间和生命的珍爱之情,仍然有其现实意义。当然,当代读者不会也不必像古人那样见花落泪而伤叹时光,但读其诗而受触动启发却是十分自然的。珍爱时间和生命是人心向善的思想基础。对于个人而言,看重生命的人比看轻生命的人更加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和时间,由此就会抵制不良的诱惑,更会努力去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而对社会而言,如若人们将热爱时间和生命的人文关怀之情推己及人,那么人世间或许少一些残忍冷漠而多一些慈善和爱心。
生命诚可贵,然而生命之舟所载负的人生除了欢乐和幸福外,还有数不清的烦恼。古人今人都需面对生老病死的人生大问题,也都有荣辱是非、失意得意的人生遭遇。对此,宋代词人宋祁在《玉楼春》中叹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赵令畤《鹧鸪天》写道:“人生更在艰难内。”当代人生活在高楼林立和废气噪音的城市环境中,真情淡漠,人们普遍感到疲惫,浮躁不安,心灵不宁。对于名利的贪心和过分患得患失,使烦恼丛生。对此,古代词人早已言之。赵长卿《水龙吟》云:“天下事,无穷尽。贪荣贪富,朝思夕计,空劳方寸。”而苏轼《满庭芳》则道:“蜗角功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把竭尽心思为个人名利称为“干忙”。如何从名缰利锁中解脱出来,是古代诗人苦苦思索的问题。对此,辛弃疾用“知足常乐”的古训调整心态和平衡心理:其词《满江红·山居即事》云:“若要足时今足矣,以为未足何时足。”高明之处在于:认定“今已足矣”,而不是有些人口曰“知足常乐”仍不足。抱着这种态度,贬谪闲居的辛弃疾找到了人生的乐趣。《清平乐》写道:“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西风梨枣山庄,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知足给他带来了心静,心静使他快乐。古人的豁达人生态度对当代人或许有些启发:若在立身坦荡的前提下做到遇事随缘,心境淡泊,难道不是人生的佳境吗?当你的心胸为此而变得豁达、开阔的时候,你自然会承认这种阅读乃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所必练的内功。
山水审美中的心灵启示
古典诗词中吟咏自然山水的作品,同样蕴含着丰富的人生意蕴。山水是古代诗人的生命绿色,其个体生命因青山绿水而洋溢着活力与乐趣。古代诗人哪怕处境再困顿,命运再悲苦,一旦登山临水,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就神泰气畅。自然山水以母亲的怀抱,为古代诗人本性复归提供了最安适的栖居之地。陶渊明的归隐田园,“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是身体回归乡村田野,更是心灵回归自由纯洁的本性:“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这里无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有的是心灵自由和人格尊严。李白在长安三年,仕途不通,壮志未酬,便散发弄舟,寄情山水。请看他笔下的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黄河的不羁形象和气势分明是他不受约束、酷爱自由的象征。张孝祥月下泛舟洞庭,真正领悟到了“天人合一”的惬意快感。《念奴娇·过洞庭》道:“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以至于“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性情旷达,神思飘然,今人读了,在精神澡)心灵净化的同时不禁悠然神往。
古典诗词中的山水之作处处充满着人文关怀,也表达了作者的审美情趣。这是因为诗人之为人,兼具有自然人、社会人、文化人三重属性,而山水兼具形态美、氛围美等多重美感,能够赋予诗人丰富的愉悦与启迪,也使他们领略到自然与人生的美妙对应。古代文论中的感应论认为,人的情感与自然界的阴晴明晦、寒暑炎凉是对应的。春风引发快乐和希望,秋叶引发惆怅和哀伤。所以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此处以古典诗词中的“绿色”描写为例,观照一下古代诗人的审美情趣和生命意识。李白写道:“春草如有情,山中尚含绿。”刘禹锡写道:“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梅尧臣则更进一步:“寒草才变枯,陈根已含绿。”在初冬的萧瑟中就由地下的微绿遥想明春蓬勃的大片的新绿。王维诗:“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苏轼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辛弃疾诗:“泥融无块水初浑,雨细有痕秧正绿”等等,都充溢着绿色所引起的怡然陶然的愉悦之情。爱绿色,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和珍爱,就是爱生命的母亲——大自然。王维《别辋川别业》中“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之句,多么情真意切!把充满绿色的青山当做了朋友而依依惜别,表达了万类平等的思想。总之,这些赞咏“绿色”的描写,深含着尊重生命,热爱自然,善待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思想和情趣。这对我们当代人也是很有启示的:人和自然亲和,彼此便能和谐发展;人与自然对立,违背自然规律,彼此都受伤害,那时,受损的不仅是生态环境,而且还有心灵、本性。现在人们倡导“绿色”意识,保护生态环境,就是对工业化带来环境生态恶化的反思。“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在古代常见的自然风光,可复得乎?
古典诗词是一部形象化的“心灵文献”,世事的沧桑变化,人生的悲欢离合,尽在其中。我们阅读古典诗词,除对其艺术美感的赞赏和迷恋之外,最有兴趣品味的还是其中蕴含的人生意蕴。屈原、陶潜、李白、杜甫、苏轼等诗词大家,都是善于将人生诗化的行家里手,他们在对社会、自然吟咏中表达出来的人生智慧和生命体验,都会给我们深刻的启示,使匆匆忙忙,争名逐利的当代人,得到精神上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