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爱情
作者:莫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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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都 城 南 庄
唐·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临江仙
宋·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沈 园 二 首
宋·陆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风入松
宋·吴文英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一部《诗经》,以《关雎》为首篇,不知是否象征着爱情主题在古人眼中的重要性。尽管历代的经学家费尽心机地掩盖《关雎》的爱情主题,但是当人们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句子时,仍会透过繁琐枯燥的注疏联想到男女之间最自然的关系——爱情。这个主题在后代诗歌中也受到足够的重视,那种认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缺乏爱情主题的说法其实是偏颇的。历代民歌中的情歌是不用说了,民间的歌手从未听过“思无邪”的教诲,他们歌唱爱情时非常大胆,毫无顾忌。即使在文人墨客的笔下,爱情主题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可以说,凡是与古人的爱情生活有关的各类内容,在古典诗歌中都有生动的展现。显然,古典诗歌所描写的爱情是一种高贵、纯洁的情感,古代的诗人对那种仅仅出于生理需要的粗俗的两性关系是不屑一顾的。虽然时至今日,“爱”这个词已经沦落成动词“做”的宾语了,但我们的阅读对象是古典诗歌,那里面还没有这样的动宾搭配。
爱情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多情的诗人曾对爱情的发生作了细致入微的观察。《楚辞·九歌·少司命》中说:“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目成”二字,妙不可言。若用今天的话来说,大概就是“眉目传情”,其基础则是“一见钟情”。虽然李商隐曾说:“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似乎他不需目睹就能知道对方之美貌,但事实上此诗的第一句就是“月姊曾逢下彩蟾”,可见诗人是与美人重逢时才能闻声辨貌。所以,在人类的各类感官中,眼睛是获得爱情的第一途径,当然也是传达爱情的最佳渠道。在古代社会中,除了青梅竹马式的爱情之外,男女双方产生爱情的最初程序就是惊鸿一瞥。《诗经·郑风》中的《有女同车》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野有蔓草》又说:“野有蔓草,零露氵专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些都是“一见钟情”式的爱情短剧。试想,当少男或少女偶然遇见一位容貌出众的异性,其心中怎会不点燃爱情的火花?如果少女貌美如花,定会惊动少男的双眼,所以南朝乐府《襄阳乐》中说:“大提诸女儿,花艳惊郎目。”反过来,如果少男俊俏风流,则痴情的少女不但会动情而且会托付终身,正如韦庄《思帝乡》所写的:“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西厢记》中的张生无意中窥见了崔莺莺的绝代美貌,莺莺起身躲避时又回过头来“觑”了张生一下,张生不由得惊呼:“我死也!”又说:“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那么,人间容貌出众的男女并不罕见,可是能使你怦然心动的“所谓伊人”却只有一个,那又是什么原因呢?换句话说,在茫茫的人海中,为什么只有他(或她)能成为你苦苦思念的对象,而不是别人呢?这种完成于刹那之间的情感交流,古希腊人认为是男女双方的心灵挨了小爱神丘比特的致命一箭的结果。在希伯来人的创世神话中,女子夏娃本是上帝从男子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做成的。既然一对男女原是一体,当然要苦苦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古代的中国人“不语怪力乱神”,没有把它归因于什么神奇的力量。后来可能是受了佛教的影响,才认为爱情源于前生的缘分。尽管这样,这种观念也只在戏曲、小说中才有所体现。唐人小说中有《定婚店》一篇,说有个名叫韦固的书生,曾在宋城南店看到一位老人在月光下翻检一本“幽冥之书”,并自称专门掌管人间婚姻。他的办法是用一根红绳子系在注定要成为夫妻的男女双方的脚上,“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老人还预言韦固的妻子是一个年方三岁的小女孩,十四年后韦固果然与她结为夫妻。人们由此把促成婚姻的媒人称为“月下老人”,简称“月老”。据说从前杭州西湖有一座月老祠,里面有一副对联说:“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是前生里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我去过杭州两次,都没找到月老祠,但我曾在台湾日月潭的小岛上见过月老祠,门口就刻着这副对联,一字不差。可见在人们心目中,月下老人所掌管的婚姻还是以爱情为基础的。至于诗人,他们只关心爱情自身,而很少追究其起因。在诗人看来,爱情是人们心灵中自然产生的一种情感。
崔护其人,生平没有留下什么卓著的事迹,他在诗歌史上也全因《题都城南庄》一首而得名。可以说,崔护的一生中最有光彩的部分就是他独游城南的两个春日。关于此诗的发生背景,晚唐孟㳠的《本事诗》中记载说:“(崔护)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子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树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眷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其后还有女子因读此诗而死,以及死而复生,终与崔护喜结良缘的情节。这些情节已构成一篇微型小说,后人还据此编成《人面桃花》的戏曲,当然都是出于虚构。其实上文所引的这段文字也多半是由《题都城南庄》一诗而敷演出来的小说家言,崔诗的佳处并不在于其“本事”,而在于它生动地刻画了一次“目成”式的爱情经历。在一个春光烂漫的日子里,诗人信步来到城南游春。他看到一个女子站在村庄的门内,她那美丽的面貌与灿烂的笑容光彩照人,与盛开的桃花交相辉映。次年,在同样的一个春日,诗人来到同样的地点,只见桃花依旧在春风中嫣然含笑,可是去年的那张笑脸却不见踪影了。诗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然而诗人的思绪绵绵不绝,引起读者无穷的遐想。在漫漫的人生中,许多人遇到过类似的经历。某次聚会中的匆匆一面,某次旅途中的邂逅相逢,都可能给我们留下永不磨灭的记忆,他(或她)也许与你交谈了几句,或朝你嫣然一笑,当然也可能仅仅与你打了个照面,甚至只留下一个匆匆掠过的侧影,然后就永远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此生此世,你不再有机会与之重逢,就像看到一颗流星掠过夜空,顷刻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只要你当时曾怦然心动,那惊鸿一瞥所留下的倩影就已永远铭刻在你心中。要问是什么力量使刹那之间的短暂过程获得了永恒,答案只有一个:爱情!
然而为什么爱情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呢?元好问曾提出叩问:“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来问:为什么会爱上“所谓伊人”,而不是别人?在赵树理的小说中,当两个年轻人到村公所去登记结婚时,村干部照例要问女方:“你为什么爱他?”女子回答说:“因为他能劳动!”这真是荒谬绝伦的回答,因为地主雇用一个长工,或工厂主录用一名工人,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当然首先该责备的是那个村干部,竟提出如此荒谬的问题来。许多父母在阻止子女与其对象恋爱时,也会提出类似的荒谬问题。我认为,凡是能具体地罗列出来的因素,比如头戴乌纱、腰缠万贯、有房有车,乃至“二居室独住有管道煤气”(常见于报载征婚启事),都不是爱情的原因,而只能是对于婚姻的考虑。甚至美貌也不是爱情的真正原因,正如谚语所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贾宝玉只要“木石前盟”而舍弃“金玉良缘”,并不是因为宝钗的容貌不如黛玉。当他看到宝钗的“)白的胳膊”和“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的“妩媚风流”时,也曾心猿意马来着。但日后他当真与宝钗结为夫妇了,却“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真正的爱情,是没有理由的,也不需要理由的。“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刹那之间就作出了选择,就完成了心灵的交流,哪里有时间作缜密的思考、冷静的推敲?晏几道在《临江仙》中生动地回忆了一次爱情的发生过程:诗人与小初次见面就注意到她的罗衣上绣着双重的“心”字图案。“两重心字”,是否象征着心心相印的爱情?果然,透过“小弦切切如私语”的琵琶声,小向诗人表达了绵绵的相思之意。两人未交一言,甚至未经“目成”(当时多半是宾客满堂),在刹那之间就完成了两心相许的爱情过程!不要认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心动,诗人已经作出了庄严的爱情承诺。第二年的一个凄冷的春日,诗人独自来到曾与小相见的地方。酒醒幕垂,人去楼空,细雨霏霏,落红成阵,双飞的燕子更衬托出诗人的形单影只。于是他又一次回忆起“小初见”的情景……词中对时序的倒置,正体现出词人心绪的纷乱。结尾处写到意中人像彩云一样飘散在月光中便戛然而止,正暗示着那次爱情过程转瞬即逝,难以追踪。这个过程纯粹是情感的自然流动,任何理智的思考、逻辑的分析都不可能掺杂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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