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尊者的孤独
作者:裴登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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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
尔独何辜限河梁。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悠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优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
仰看星月观云间。飞仓鸟鸣晨声可怜,
留连顾怀不能存。
——曹丕:《燕歌行》(二首)
《燕歌行》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标志着“七言诗”走向成熟的杰作,就表层意义看,它截取了当时社会生活中普遍存在的“闺妇思夫”生活横断面,悲悯战乱给社会、民生带来的苦痛。其中的思妇细腻、婉转、真切地吐露了那缠缠绵绵、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夫怅惘心绪。自古至今,论者似成定论。但若将此诗含义,仅仅理解为“魏文代为北征者之妇思征夫而作”①,似嫌简单。就当时的文坛而言,曹氏父子及“建安七子”均有大量乐府诗。他们对乐府的贡献分别在:曹操用旧体写时事,直抒胸臆;曹丕诸人主要在角色扮演的“代言体”,即在“代他者言”的拟乐府中,时时会将自己真正的意思隐含在表象背后。《燕歌行》就是通过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乐府诗常见的题材,借思妇低回哀怨的诉说,一唱三叹地吐露出本人内心深处的难言之隐。即在“代思妇言”的表象中,通过“男子而作闺音”的性别角色转换,以思妇叹息房“空”的独白,以琴弦奏心弦,隐蔽、曲折地吟唱出自己孤寂感伤的心“空”。
一
曹丕性格封闭,深藏不露,心胸狭窄。在争夺、维护权力的过程中,工于心计,善于伪饰,精于权诈,刻薄寡恩。这样的个性与行为特点,决定他在文学作品中,除了写贵游等生活外,有些作品的真正意义是隐藏不露的。其《杂诗二首》,吴淇等就以为是怕曹操改立曹植为世子而作。此说虽无确据,但至少说明了这类作品,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同时,曹丕也不乏贵公子气。其《典论·自叙》《答繁钦书》《与吴质书》《孟津诗》等,对此有很好说明。曹植《侍太子坐》亦赞:“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另外,曹丕还有体恤多情、多愁善感、风流倜傥、浮华浪漫②、不拘小节、情感丰富,甚至忧郁的诗人气质与情调。尽管陈寿以为“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三国志·文帝纪》),刘勰称赞“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文心雕龙·才略》),但只有“博学”“高才”而无“真情”,曹丕再“妙善辞赋”(《文心雕龙·时序》),应该不会写出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杰作。浓厚的“文士气”,决定他的情感不管是外露还是内敛,时不时要体现真性情。如对阮瑀寡妻,“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寡妇赋·序》)。曹操卒后所写《短歌行》,哀叹“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并要“靡瞻靡恃,泣涕涟涟”。其悲伤之情痛切感人。对阮瑀等先后辞世,亦颇为伤感。“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③“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与吴质书》)他目睹挽船士新婚与妻别,要唏嘘感慨;对刘勋所出之妻王氏,亦发幽怨感伤……
应该说曹丕身上具有双面人的性质:处心积虑地争夺世子,力求达到权力巅峰的活动,使他成为一个城府很深、手腕高明、冷酷无情的政治家。《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云:“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同时,曹丕又是一个文学家。“文士气”使他有求“知己”的愿望,并同文士在酬唱吟答、赋诗作文中保持良好关系。《与吴质书》言其与当时文士“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与朝歌令吴质书》称他们“同乘并载,以游后园”。就连曹操的政敌孔融,因其有很高文才而为曹丕推崇。《后汉书·孔融传》载:“魏文帝深好融文辞,叹曰:‘扬(雄)班(固)俦也。’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辄赏以金帛。”《典论·论文》在论及“今之文人”时,首推孔融。就当时文士而言,与曹丕关系最为紧密的,自然是在政治上能为其出谋划策的人。多权诈计谋的吴质即为典型④。
因此,曹丕有两个世界:现实的和情感的。现实世界里他不孤独,但在内心深处、在情感世界里实际是孤独、寂寞的。他的个性、身份、追求、地位,决定在很多情况下,不可能将内心的真实感受和想法和盘托出,直截了当地倾诉出来,即不会将“真”的一面暴露给他人。反过来,他却很善于揣摩别人心理。对权力的追求及后来充当的角色,使他与朋友难以开诚布公,心心相印。他不可能像曹植那样,在很多情况下,以“赤子之心”,掬出自己的真诚。故曹植周围大多为富文才而寡智谋、疏政事的文士。就曹丕与文人及周围人的关系而言,不管表面形式上如何,但在骨子里,在心灵深处,他是设防的。期羡与渴望的最高权力似“天河”一般,将他与绝大多数人永远地“隔”开了。形近而心远的心理距离,导致曹丕内心有着微妙而难言的孤独感。这才使他的作品,有那么多孤独的人、物,有那么高频率的表示孤独寂寞的词。《燕歌行》也是以悲凉伤感的基调,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思妇,吟唱出不可遏制的内心孤独的杰作。
二
除了个性因素,从曹丕的经历与追求而言,他没有其父“忧世不治”(曹操《秋胡行》其二)、统一天下的大志,没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吞吐日月、囊括宇宙的胸襟、气度;也没有曹植“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垂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的豪迈气概与高远追求。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与曹植的争宠中,击败对方,并为此费尽心机。对权力的追求,使他对本应绸缪和乐的手足之情、融洽相处的朋友之谊这样普通的情感,却无法圆满。正如《燕歌行》所写的夫妇团圆,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事。但就是这最普通、平常的愿望却不能实现,自然就要感叹“尔独何辜限河梁”。登上皇帝宝座、位居九五之尊后,曹丕又猜忌、排挤、打击手足及异己。表面上拥有无上权力,极尽人间之崇荣,但时时感到周围潜伏着危险,内心隐藏着危机。这更加剧了“孤家寡人”的心理感受与体验。
虽然现在不能考订《燕歌行》的创作时间,但就曹丕而言,不管是当上皇帝前还是其后,“高处不胜寒”的感受,使他在很多情况下站在思妇、客子的角度,借思妇、征夫口吻自诉衷肠、倾吐烦愁,将不便直接表达的深隐心曲婉转吐露出来。也正因为是写自己内心的感受,曹丕的许多作品才将人物心理刻画得那样生动、深刻。《燕歌行》就是将萦绕心中、缠绵不断,却又不愿在白天、在大庭广众之中公之于众、宣之于口的心扉,在户室之内,对着孤月、向着空房敞开。因而思妇在溶溶的月色下,披衣彷徨,长吁短叹,久不能寐。在寂静的夜晚,月孤独,人孤独。那温柔多情、善解人意的月,此时也默默地体味着思妇内心的苦楚。只好人、月相慰藉。在多情月亮的陪伴下,琴弦和着秋风弥漫开来。声幽幽,情悠悠。曹丕以这样的方式,巧妙地使自己紧张的心理压力得到了释放。
三
再换个角度看,从先秦时代开始,人的生命意识开始觉醒。《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庄子》“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之类感叹,都是很好标志。到东汉后期,大动乱及主体对人生短暂认识程度的加深,使社会上普遍弥漫着感伤主义思潮。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区区草民,最终的归宿都是平等的——任何人不可能长生不老。自然是永恒的,但人如同一个脚步匆匆的过客,寄于天地之间,很快会被自然抛弃。因此就有无所着落的苦闷与叹息,也伴随着一种失意与孤独。一般的老百姓会有这种感受,曹丕更是如此。他的作品,字里行间都时时流露着惜时叹逝的伤感情绪。“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扌文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与吴质书》)。这一点还可以宴游诗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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