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血性之思凝聚的诗篇
作者:庄伟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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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极端处境中的雄龟
发出的最后一声
奇异、微弱的相交的叫喊,
从遥远遥远的生命地平线的边缘
发出的微弱的叫喊,
强于我记忆中的一切声音,
弱于我记忆中的一切声音。
至此,诗人再次把笔触伸向处于危险境地的雄龟所发出的痛苦声音中。那么遥远的“地平线的边缘”传来的自然之声与前面的诗句形成一种交相回环的呼应效果。紧接着,“强于我记忆中的一切声音”又“弱于我记忆中的一切声音”,则构成一个奇妙的悖论。劳氏以为所谓现代西方文明制度的产生,一方面来自传统的理性主义哲学、基督教教义和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准则之类,另一方面则来自现代工业制度、机械原则、物质主义等等。由是观之,这里的“一切声音”似有暗指西方现代文明意识。来自“生命本能的呼喊”之所以强于这些“声音”,是因为它是一切生物与生俱来的根本属性,这种属性有着生生不息的强大的繁殖能力,是生命的灵肉之源。而这一“呼喊”又弱于“一切声音”,则是因为以基督教为核心的社会意识形态对性爱长期的压抑和遏制,已经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世俗偏见,使得性的呼喊只能是一种边缘的、遥远的、微弱的声音。于是,要么在压抑中衰亡;要么在爆发中重生。那些死气沉沉的社会意识形态多么急需进行一次击碎后的再建构啊!
十字架,
首先打破我们沉默的旋转,
性,击碎了我们的完整、我们单独的神圣以及我们深深的沉默,
从我们身上撕出一声叫喊。
性,把我们劈成声音,迫使我们透过深处
呼唤,呼唤,为整体的完善而呼唤,
歌唱,呼唤,再次歌唱,得到了回答,找到了所寻。
撕碎,为了再次变得完整,经过对于失落之物的长久的找寻,
乌龟身上的叫喊仿佛来自基督的身上,地狱判官的放任的叫喊,
整体的东西被撕成散片,
分散的部分通过宇宙又找到了整体。
最后的诗节,可谓全诗的点睛之笔,字里行间充满着思辨色彩。诗人以矫拔的笔力,把整首诗提升到一种宇宙观的境界。瞧!“十字架,/首先打破我们沉默的旋转”,“性,击碎了我们的完整”,这两句诗不仅极富深意,而且隐含了诗人对性的深层的思索和反省。劳氏在《心理分析与道德》中认为亚当和夏娃堕落并非因他们有了性行为,而是因他们意识到了性。当性成为他们心中的一种存在时,他们才被赶出了伊甸园。在劳氏看来,人类对生命本能的渴求是天然而健康的,正是宗教信条和文明制度使人视其为“罪恶”。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原来凭“生命与血液”的本能格外动情地去感知生活,那时他们是真正纯洁的,并不知道“罪恶”为何物,自从吃了基督教的“智慧之果”,便产生了“人的自窥与自我意识”,这才是真正的罪恶的肇端。这种罪恶造成人的灵与肉、精神与血液的分裂,而这种分裂恰恰需要圆满的两性关系来加以缝合。单独男人和女人是不完整的,所以他们要“呼唤”对方,寻找“回答”,要“撕碎”基督教加在两性身上的封条,在两性相融中找到失落的“整体”。泛神论者相信神存在于地球上自然所创造的一切事物中,因而,“乌龟身上的叫喊仿佛来自基督的身上”,带着神圣的光辉,照亮了宇宙之隧,照亮了世界万物,使分散的灵和肉在合而为一之中得到了升华!
从以上的简要赏析中,我们看到,劳氏的自然诗作并非停留于就性写性,而是贯穿着他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思考。劳氏的根本立场是抨击西方基督教思想和文明制度对人的生命状态产生了巨大的威胁,导致了人的自然能量的衰萎。他要用“血性之思”来激发了人的本能力量,让每个生命都能重获新生!劳氏的自然诗歌话语里流淌着隐秘而强大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让我们看到了宇宙的辉光,看到了生命本身的强烈渴望和潜在力量,《乌龟的呼喊》可见一斑。
①《民主》,转引自伍厚恺:《寻找彩虹的人:劳伦斯》,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27页。
②D·H·劳伦斯:《劳伦斯诗选》,吴笛译,漓江出版社,1998年,第7页。
③Edward Nehls,ed,D.H.Lawrence:A Composite Bi-ography,Vol.I,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57,P.24.
④Jessie Chambers,D.H.Lawrence:A Personal Recor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P.112.
附:
乌 龟 的 呼 喊
D.H.劳伦斯/吴笛译
我以为他不会说话,
我说过他是哑巴,
可我听到了他的呼喊,
起先是微弱的尖叫,
来自生命的深奥的黎明,
在遥远的地方,像发狂,在刚刚显现的地平线下,
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尖叫。
临终之时的乌龟
我们为何被钉在性的十字架上?
我们为何不能圆满地留下,在自己身上结束,
如同我们开始,
如同他的开始,完全地孤独?
遥远的、勉强可辨的尖叫,
或许直接响在血浆里?
糟于新生儿的哭喊,
一声尖叫,
一声呼唤
一声叫嚣,
一支赞歌,
一声咽气时的呻吟,
一声诞生时的哭嚷,
一次降服,
全都微弱难辨,极为遥远,在曙光下忽隐忽现。
战场上的喊叫,胜利,尖锐的高兴,卑鄙的死亡的尖叫,
面纱为何撕破?
灵魂之膜破裂而发出丝一般的尖叫声?
雄性灵魂之膜
伴着一半音乐,一半恐惧的尖叫而撕破。
钉在十字架上。
雄的乌龟,在严密的雌性乌龟的陋屋后面穿过,
架好,接紧,像展翅的鹰,以乌龟的赤裸从壳体中伸出,
长长的脖颈,长长的脆弱的四肢伸了出来,
展翅的鹰在她的屋顶上,
深深的,秘密的,穿透一切的尾巴弯曲在她的墙壁之下,
延伸,握紧,以最大的张力延伸更多的痛苦,
直至突然地、在交配的激动中,痉挛地撞击,并且,
噢!
从伸出来的颈上,打开捏紧的脸,
发出微弱的呼喊,发出尖叫,
非常响亮,
从他粉红的、裂开的、老人的嘴里,
放走灵魂、
或在圣灵降临节发出尖叫,接待神灵。
他的尖叫,他的瞬间的平息,
永恒的寂静时刻,
然而仍未消除,过了一瞬, 突然的交配的震颤,立刻又发出
无法表述的微弱的叫声——
等等,直到我身体中最后的血浆往回溶化成
生命的原始雏形,溶化成秘密,
他就这样交尾,他不时地尖叫,
微弱的、被撕碎的尖叫发生在
每次急促的动作之后,稍长的停顿,
乌龟的永恒,
长时期的、爬行动物的坚忍,
狂热的心跳,缓慢的心跳,坚忍地等待下一次突发的痉挛。
我记得,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我听到了青蛙的尖叫,当它的脚被猛然跳起的蛇抓进嘴里;
我记得我第一次听到牛蛙在春天里突然喧嚷起来;
我记得我听见一只野鹅在湖的那边,
从夜的喉咙中发出高声叫喊;
我记得一只夜莺在黑暗中从灌木丛里撕出尖叫和咯咯声,第一次震惊了我的心灵深处;
我记得兔子的尖叫,当我在子夜穿越树林;
我记得发情的小母牛持续不断地哞哞直叫,压抑不住自己;
我记得当我第一次听到恋爱中的猫发出怪诞的号叫,我是多么恐惧;
我记得受到惊恐和伤害的马儿的尖叫、片状闪电,
我记得我被临产妇女的叫声吓跑,那声音就像猫头鹰的怪叫,
我记得我暗自听着初次的羊咩、
婴儿的初次嚎啕、
我妈妈的自我歌唱、
酩酊大醉的矿工放开嗓门发出的第一声高喊,
以及从粗野的黑色嘴唇中
吐出的头几个外国词语。
但极端处境中的雄龟
发出的最后一声
奇异、微弱的相交的叫喊,
从遥远遥远的生命地平线的边缘
发出的微弱的叫喊,
强于我记忆中的一切声音,
弱于我记忆中的一切声音。
十字架,
首先打破我们沉默的旋转,
性,击碎了我们的完整、我们单独的神圣以及我们深深的沉默,
从我们身上撕出一声叫喊。
性,把我们劈成声音,迫使我们透过深处
呼唤,呼唤,为整体的完善而呼唤,
歌唱,呼唤,再次歌唱,得到了回答,找到了所寻。
撕碎,为了再次变得完整,经过对于失落之物的长久的找寻,
乌龟身上的叫喊仿佛来自基督的身上,地狱判官的放任的叫喊,
整体的东西被撕成散片,
分散的部分通过宇宙又找到了整体。
(选自《劳伦斯诗选》,吴笛译,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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