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天地不仁境遇中的苦涩慰藉

作者:朱美禄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记得迟子建在获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雾月牛栏》中写过一个失忆的、弱智的孩子的故事。弥天大雾不但阻隔了人的心灵,也遮蔽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人性的固有弱点和黯淡闪光,给人以刻骨的伤痛和难忘的温情。而《雪坝下的新娘》,虽然也写了一个智障人的故事,但读来却是别样一番滋味。
  主人公刘曲本是个卖豆腐的小商贩,和妻子花袖一起开了个豆腐坊,夫唱妇随地过着安逸温馨的小日子。可是横祸不期而至,就在他给镇招待所食堂送豆腐的时候,让县长的儿子给当成了操练武功的靶子,被无缘无故地打成了残废,成了智障人。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在权势者任性胡为的游戏中不能自保,这是天地不仁在现实社会中的具体体现(老子所谓的“天地不仁”,是认为宇宙无私无爱,不偏不倚,按自身大道运行;而我借用“天地不仁”一词,意指这个所谓的世界的冷酷无情)。在权力话语的压制之下,身为小人物的刘曲悲苦无告,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和承担这份不应有的灾难与痛苦,成了权力碾压下的牺牲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权力“无止境地倍增风险,在每一个领域制造险象。……它的发展不是旨在建立和肯定一个自由的主体,而是制造一种与日俱增的奴性,屈从它狂暴的本能”,福柯这一观点,对权力的罪恶作了严厉的批判。而这种无限膨胀的权力,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小人物头上,它随时都有可能成为社会弱势群体痛苦和不幸的直接根源。
  智障后,刘曲随即遭到了家庭的彻底抛弃。每当家里来了别的男人,花袖总要支使他出门找猫呀、狗呀、鸡呀什么的。其实这只是花袖为了便于和别的男人偷情而故意耍的花招而已。按理说,像刘曲这样的病人更需要家庭的温情抚慰,但他身后那扇家门,却对他冰冷地关上了,他成了一个在雪坝和小市场间的准流浪者。由于妻子花袖态度上的恶劣和道义上的背叛,生性敦厚的刘曲,居然患上了“约拿情结”,产生了一种心理障碍。在夫妻生活中,他只得和妻子分床而睡,“不搭理她”,甚至“连‘那一口’也不想吃了”。这种意义上的天地不仁,不仅是有家难归,漂泊无依;也不仅是在情感上无所寄托,饱受孤独的煎熬;而更可悲的是哀莫大于心死,使他在心理上被阉割,陷入了绝望的泥潭,彻底丧失了人生的乐趣。
  智障后的刘曲,也成了别人嘲笑、调侃和寻开心的对象。每当他走在镇子里,总要遭到人们不怀好意的戏谑,问他是不是“家里又来了男人”;并且荒诞地羡慕他“有造化”,“让县长的儿子给打傻了,县长儿子的手现如今跟观世音菩萨的手一样了不得”,“这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这种意义上的天地不仁,不仅是人们是非混乱,对草菅人命者缺乏应有的批判和质疑;而且灵魂麻木,对弱小者有着残暴的恶癖。一如鲁迅先生所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到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很愉快,人们的牺牲能给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三开镇的市民,不但有意遮蔽了权势者的罪恶,而在某种意义上讲,也成了制造弱小者的悲剧的帮凶和同谋。迟子建在这里对看客幸灾乐祸心态的剖析,折射出了民族的灵魂,让我们惊异于一种民族集体无意识的精神病是怎样的触目惊心。
  作为对刘曲所受冤屈的补偿,镇长以“善待刘曲,就是支持三开镇的工作。支持三开镇的工作,就是支持县里的工作”为由,允许刘曲在三开镇白吃白喝。三开镇的小商小贩们,或为了取悦领导,或不敢忤逆领导的意志,也就默默无语地接受了。可是好景不长,县长因为贪污受贿一百来万,“让市里的检察院给逮走了”,失却了“靠山”的刘曲的“好日子”也就随之终结了。结果,他无论是走进糕饼店、水果摊、饭馆还是粥铺,都遭到了白眼和辱骂:“狗东西,拿钱来!”在这里,天地不仁主要体现为社会的冷酷、世道的炎凉和人道主义精神的缺失。这些商贩们恰如罗马神话中的两面神“雅努斯”(Janus),他们都长着两副面孔,一有风吹草动,说变脸时就变脸。在显出本相之后,可以看到,他们不可能拥有真正的人文关怀,有的只是对别人饥寒交迫的漠然和对自身利益的维护。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在天地不仁的境遇中,惟有雪坝下的新娘是刘曲惟一的心灵慰藉。尽管实际上那只是河道转弯处的一汪水,但在刘曲眼里,经过格式塔的完形和重构,已经幻化成了“一个金色的美人”,“她的身体散发着金色的光晕,给人暖融融的感觉”。这是他心目中的“阿尼玛”神秘的外化,是美的图腾奇异的再现。所以他怀着虔诚和崇敬的心情远远地看着她,身虽不至,而心向往之,和她进行精神上的“幽会”。只有这样,他才能建立起一种强大的心理防御机制,抵抗外来的侮辱和冒犯,获得内心的平衡,“不管别人如何对我使白眼,我心底是快活的”。
  另外,雪坝下的新娘,又具有浓厚的白日梦色彩。现实需要的匮乏和缺失,反倒刺激了刘曲想像力的活跃,在强烈的内驱力的策动下,刘曲将心中的欲求所形成的意象幻化到某一种对象上,便形成了“雪坝下的新娘”这样奇异的认知。弗洛伊德说过:“一个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未得到满足的人才会这样做。幻想的动力是未被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单一的幻想都是愿望的满足,都是对令人不满意的现实的纠正。”这种奇异的幻觉给了他一种心理的补偿和安慰,刘曲“没有好好地当上一回新郎倌”,同时也有家难归,导致了爱与归宿需要的缺失,所以觉得雪坝下的新娘似若有所待;又因为现实的冷酷无情,导致了生存上的困难和生活需要的缺失,所以非常心仪新娘“给人暖融融的感觉”。在天地不仁的境遇中,这是他潜在愿望的替代性满足。
  除了有满足自己生物天性的潜在冲动外,他也有在精神上追求自我实现的强烈愿望。作为活生生的个体的人,其终极价值就是自我实现。刘曲对雪坝下的新娘一往情深的情感投射,虽然未必产生“皮革马利翁”效应,但那种让人不能释怀的温暖和“舒畅”,足以使在天地不仁境遇中困苦不堪的他,在精神上有所寄托并获得实用乐感的高峰体验。这种体验所产生的幸福冲击波,有甚于宗教的功能,既可达到对苦难的超脱,又能使有缺憾的人生获得精神上的拯救,同时更是对自我存在价值的肯定和确证。雪坝下的新娘对刘曲自我实现的满足,给了他莫大的精神慰藉,这种慰藉虽然很苦涩,但却是刘曲快乐的源泉和精神的支柱。
  《雪坝下的新娘》是迟子建小说中一个独特的文本。它以第一人称作为叙述视角,全篇中充满了智障者的体验和谵语,却把天地不仁这一基调揭示得淋漓尽致。同时,小说又“寓哭于笑”,把悲剧作了喜剧化处理,而在悲喜交织、诙谐与凄凉并存的张力中,回避了一种道德主义的姿态。尽管天地不仁,人们灵魂失怙,生命的价值遭到莫大的忽视,但作用却秉持着深刻的人文关怀,以诗意的幻觉对弱小者的生命进行了适当的安慰。这样,苍凉苦涩与淡淡的欣悦并存,让小说有着咀嚼不尽的余味。
  
  ①转引自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37页。
  ②《鲁迅全集》(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63页。
  ③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101—102页。
  ④吴士余《中国文化与小说思维》,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