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对现代都市情感的一次轻触

作者:王 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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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罐上好的汤。
  香气氤氲,沁人肺腑。清清的汤色,不见油花,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红的是枸杞。味道说素净,又很醇厚,说醇厚,又完全清淡,说清淡,又透着清甜。完全没有一点味精、鸡精的修饰,只是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这是汇聚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阳澄湖的螃蟹,用三四个钟头的慢火炖成的,足可以使感官复苏,使肌肉活跃,使胃部熨帖的迷魂之汤。
  其实,这只是一个妻子用耐心和真情为丈夫精心煨了十几年的女贞汤。守着这罐汤,女人似乎拥有了生活的全部,拥有了心灵的安宁和人生的充实与满足。但男人在不经意间还是背叛了这罐汤。当他辗转再回到妻子身旁时,妻子已经不是以前的妻子,汤当然也不是从前的汤了。
  这就是上海青年作家潘向黎在小说《白水青菜》(《作家》2004年第2期,《小说月报》2004年第4期)中以流畅的散文式的笔触给我们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以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香味,在我们脑子里开出一树的花来,使我们的阅读自始至终愉悦而惆怅。
  《白水青菜》的确是一篇令人难忘的好小说。然而张乐朋先生在《汤罐佚事》(《名作欣赏》2004年第11期)中只是就小说的标题和小说的意象(汤罐)进行了解读,这种解读是断想式的,零碎的,给人以言犹未尽的感觉。因此,笔者不揣浅陋,还想就《白水青菜》的切入角度和主题诉求方面,谈一些个人看法。
  应该说,由城市知识女性的情感问题切入现代人的生存处境,这是《白水青菜》的价值取向。大家知道,生活在当代的人们,虽在物质上日益强大,不可一世,可在情感及心灵上却是节节败退,萎靡不振的。潘向黎正是试图通过小说来关注现代人道德伦理的日渐困顿和心灵的骚动与迷乱,来揭示社会转型期处于感情困境中的女子的荒芜心境。可以看出,小说中的这个家庭是经过作家的反复掂量和刻意筛选的,是最不应该出现裂缝和危机的“超白金”家庭。他和她是大学同学,又是初恋,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彼此都认为对方是最佳伴侣”,“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人还会有其他选择”。于是,结婚,生子。丈夫从机关干部,而房地产商,而“市里的风云人物”“电视访谈的明星”,而“女白领评选的全国范围的十佳丈夫人选”之一。妻子呢,由天生丽质的校花,而中学老师,而“十七八年”的“专职妻子”,而“极有耐心”、烧得一手好汤的高级厨师(通过了烹饪考级)。他们都有很高的学问(丈夫还是哲学硕士),“有修养讲规则”,是“既有钱又白领”的中产阶级。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有着“温馨、安宁、舒坦”气氛的在外人看来风雨不透的家庭,却无形中出现了感情的震荡和偏移,事业的顺达、昌盛和物质上的丰富、讲究,并没能阻止住他们情感上的败退和变异。我想,这固然有社会转型中物欲对人造成异化和迷失的因素,当然也与他们对爱情这一古老主题的思考和理解不无关系:爱情是在一成不变的重复和失望中寂灭,还是伤痕累累地永远期待?是大胆地颠覆、重建,趋向新生,还是抱残守缺,寄希望于“浪子”的遗憾、悔悟和回头?作家的这些对爱情的置疑和诘问,现代家庭是没有几个能够经受得住的。何况作家的目光虽然只是投于“白金家庭”这一个点上,但她的关注和探寻却有很大的普泛性(男女主人公都没有名字,代表着它的无限可能性,而生活环境似乎也可抽去或转换)。可见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的脱节或游离已经成为现代家庭情感遭受重创的主因。
  因此,从这个层面上说,《白水青菜》对人心灵层面的探究是智慧的,感性的,更是现代的,硬朗的。而正由于此,使得她的这篇小说虽然只是对现代都市情感的轻触,却触到了人心里最要害的地方,让人有一种被抚慰的清凉和痒痛。
  这当然离不开作家那种温润的爱情理想。毫无疑问,潘向黎是在借助小说文本,在探寻现代爱情的出路这个重大命题。
  《白水青菜》叙写的情爱故事中,流淌着女主人为爱而奉献而牺牲的真情,同时也蕴涵着作家爱情理想主义的自由与快乐,浸淫着潘向黎对都市爱情进行的新的打点和衡量。其实,这也是个老话题了。鲁迅先生的小说《伤逝》中的子君和涓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那样艰苦的社会氛围中,就已经为我们演绎了一场接纳与拒绝、肯定与否定的爱情悲剧,最后是以子君的死亡、涓生的悔恨而结束。而《白水青菜》中呈现的却是两种爱情程式的推演和较量。“她”代表的是一种“不生长的爱情”,是把自己的“无限情义和无期岁月”押宝似的押在他的身上,主动从前台退到幕后,退到“第二性”,主动让出话语权和生活圈子,变成一个“没有工作没有事业没有朋友”,“除了他,什么也没有了”的家庭主妇式的“留守情感”。她在熬汤,实际上也是在熬日子(一开始可能是主观意愿,后来就变成了一种无奈和习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在外面吃过工作宴会的他,回来再吃一遍。这个想法,可以说,是低级的,可怜的。这种仅靠“拴住男人的胃”维系起来的家庭注定只能产生密闭的香味。即使有再大的耐心、再好的火候和再高的手艺,我认为,也只能像用纸叠积起来的假山一样,被窗外的微风轻轻一吹,就歪扭得不成样子。很明显,在这个白金家庭密闭的窗外,水晶花瓶般漂亮又透明的嘟嘟就扮演了这阵清风。嘟嘟的任性、坦率和无功利,使“不想也掉进另觅新欢抛弃发妻的俗套”中的他,心里立即感到有点“很隐蔽但很真切”的高兴,“马上感到了巨大的轻松”。可见,她的退缩、放弃和忍耐并没有取得应有的维系和“占有”,反而把他推向了冒险和尝试。“新鲜的爱情,新鲜的疯狂,新鲜的住处,新鲜的气氛”(竟然用了四个“新鲜”)使他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全然忘记了她的孤独和沉默(他太了解她的性格和修养了,知道她不会主动发作出来),惟一残存的仅仅是对一罐汤的留恋。这里,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另类、浓烈、丰富、绝对的村上春树餐”没有抵住一罐白水青菜,就是她的胜利。其实在这场爱情较量中,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她以四十多岁的沉稳自信、深情和宽容等到了他的敲门声(其实她一直在等,并没有丝毫的放弃),但她的心早已伤痕累累。而嘟嘟的退出只说明她对另一种爱情和生活方式失去了足够的耐性。假如嘟嘟也学会了做白水青菜汤呢?那就难说了。因此,两个女人温和的交锋,嘟嘟多少有点谦让和可怜的成分在里面。但是作家潘向黎不温不火的叙述中,似乎并不对这两种爱情程式作过多的评判,只是让我们从女主人的低生活姿态爱情和嘟嘟的超生活姿态爱情最终的相继完结,看出她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对现代都市爱情所持有的焦灼感和困惑感。那么如何对爱情进行救赎呢?潘向黎通过小说文本试图也想在现实与浪漫之间寻出一个“第三途”来。于是,小说中的女人们纷纷清醒了,觉醒了,生命意识也慢慢恢复了,主动调整着自己的生活态度和价值取舍。嘟嘟自动退出了;而半年的苦苦等待之后,女主人决定用重新工作来砸碎自己身体上的枷锁。看来她们这种追求本身就充满着凤凰涅槃的意味,充满了新生的诗意,满含着作家的理想化倾向。
  《白水青菜》的魅力就这么轻灵温婉,但又感人至深。
  还应指出的是,《白水青菜》是一篇简洁而有节制的小说。小说表面很松散,似乎写得随心所欲,骨子里头却是紧张的。那罐色香味俱佳的汤,是作家的神来之笔,既使小说情节远离了俗套,贴近了情理,又恰当地串起了故事的开头与结尾。小说中悄然弥漫的那一层似幻似真的江南水气,以及那清雅的文字错落有致地击打心灵的声音,都使《白水青菜》如同一朵千瓣莲花,让你看着它的硕大和鲜妍,却不能不细细感受这清香背后的微苦和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