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浮生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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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大熊说:“从前,我给你不止一次说山上旱了,你满口看中了我的好人才,结果两桶水跟人家进了洋芋地,两桶水就让你解馋了,好人才不及两桶水,说出来是烂鞋底打我的脸撕我的心呢。”
  秋凤想着从前,想着前尘旧故,到死也没有回到从前。她在第二胎给唐大熊生出真正的儿子时,随着儿子的出生结束了生命。唐大熊想起这个女人来,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要哭,哭这个女人过早地就不在了自己的身边,让他活着背负了一块很重的石头,让他活在两难境界中,有爱有恨,或爱恨交加,不能自已,生活在西白兔人的闲话中,一辈子要人来嚼舌根。
  想想自己女人的好,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好。脸庞线条清晰,干干净净,两只眼睛像两颗豌豆一样。为了炒制炸药,茅厕里的尿碱铲没了,她还帮着自己到地里采过茴茴菜,回来坐了锅熬,熬硝。多好的女人!后来经历了那件事,女人脸上的笑就瘦了。尽管有些东西想起来不是那么美好,但是,发生了的终究是发生了,不能不面对。后来唐大熊对自己的女人有了一种占便宜的心态,仿佛不如此,自己就吃了什么亏似的,两年庄稼一年种,庄稼不成年年种。山与壑之间流动着一种难以说清的东西。
  四野沉下来的时候,唐大熊就兴奋,就想在女人身体上泄愤。女人抖抖缩缩地团坐在炕头,他啊啊喊两声,喊给隔壁的那个人听,村里的狗便应和着叫起来,西白兔的人就兴奋了,也不结伴窜房檐听窗户,只顾着自己骚情地上炕解馋。月儿从一座山的背后爬上来,淡红的,有几朵无雨的云托着,把唐大熊起伏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头也变形了,身子也变形了,极有路数的撞击让他发灰的脸上皱起了缺少水分的光泽。他白天还是一个人模狗样的劳模,晚上他就忘了白天当的是啥样的角色了,这个劳模,背地里西白兔的人不喊他劳模,喊他性蛋儿。
  只有这样压着女人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才觉得像踩着干旱的西白兔土地一样踏实。女人说:“你糟蹋我也不要糟蹋那孩子。”女人就是在这种忧郁和痛苦中过早离开这个世界的,她的离去给他留下了漫漫茫茫的未来。
  
  三
  
  唐大熊一直以来不相信唐要发是自己的儿,自己是高个子,唐要发是五花个,眉眼顺自己的地方不多,但碍于出生在唐家,也就真假好赖姓了唐姓。如今,他是看儿不是儿,看儿媳不是儿媳,看孙女不是孙女。明明知道外人都知道是咋回事情,还哄自己别人是傻子。这个儿,这个唐要发!
  唐要发眼看着书念不出名堂来,没等初中毕业娘就要他出去打工,要他离开西白兔,离开日日里看着他的唐大熊。那时候山里人还没有想到要动山上的石头,山上的石头在阳光下很安静地卧着晒暖儿。地干荒着,青苗儿卷曲,从山下往上运水的人是会计陈顺起的小儿子李续。正常情况下一吨水卖三块,西白兔的人吃水要卖到九块。贵不贵?贵!人不喝水不行。
  娘走时安顿唐要发说:“赚多赚少都要给你爸,一分钱少了,一分钱都不能落下。”
  唐要发茫然地望着唐大熊的背影看娘,娘的肚子像地锅一样鼓着,肚子里的弟弟快要生了,娘的脸上挂着不易觉察的哀怨,那种哀怨伴随着他的睡梦多少年了,对娘的记忆就剩下了最后这张哀怨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啥了,每一次自己闯了祸,唐大熊都是指着他对娘说:“看你的好儿子!”在别人家他看到的是女人指着自己的男人如此说的,独独他们家是爸指着娘这样说的。
  娘生了弟弟唐国发死了,死时唐要发没有见,从县城里的工地被招回来后,发现唐大熊变了,看他的眼色多了一份怜爱。但有些事情他是不知道的,也没有人敢和他说。
  
  唐要发第一次被山下五里庄的水仙看中,是跟了李续开了拖拉机下山拉水。山上的旱窖储水量不够吃,春口上下种,人畜吃水量都加大了,旱窖水底子沉淀着一层厚泥,桶吊下去不仅吊不上水还吸桶底。这时候的西白兔人就只能等李续的水,唐大熊不要唐要发跟李续拉水,看死了盯,他说:“你要是跟了李续拉水是辱没我唐家先祖。”唐要发从心里有一种抵抗情绪,偏要跟了去,你能咋!就偷着跟李续拉水。拖拉机不绝于耳的“哒哒”声,一个春天,环绕在通往西白兔的山路上。
  李续没有拉水之前,西白兔人吃的是旱窖里的天水,旱窖里的水吃完了,自己下山拉,有牛车拉、驴车拉,也有人力车,家家户户一天里主要思考的问题就是一个字:水。但牛拉和驴拉费时费力。李续听了他爹的话买了拖拉机从山下拉水。一开始也有不买他水的人,认为贵了,比吃玉茭和山芋还贵,但是,经不住大多数人都买,你不买,就显得小家子气。穷身子长了富脸面。
  自从拉开水,小个子李续个码也长高了,握着方向盘的李续好像骑在马上的将军,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了一股子奔了小康的优越感。李续的个子不高是因为他娘是招女婿,是从山下招来了他爹陈顺起,陈顺起个子就不高。招来的陈顺起改了女方家的姓,叫了李顺起。既然做了上门女婿,又沾了闺女爹是老支书的光,由会计当了后来的西白兔村委会主任。当了村委会主任的李顺起来了个个体户大盘点,自己说了算,恢复了原来的陈姓。西白兔人叫名字一般不带姓,就叫名,当了干部的人你要是叫人家名,人家就不高兴,都是带了姓叫,比如:李主任、王支书等等,你要叫人家李顺起主任,听起来别扭不说,还以为是带了情绪叫人家。选举的时候是以李姓选举的,成功了,就一定要让大家叫他陈主任,档案里备了案的还是李顺起。老支书有点气急攻身,看在给自己添了三个孙子的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由了他糊弄,李家反正是有了孙子了,要不要这个当爹的吧,计划生育的超额完成对姓李姓陈已经不太重要。唐大熊常和西白兔的人骂他“白眼狼”,骂他“黄瓜敲锣,越敲心眼越短”。西白兔人叫惯了李顺起,一下改不过口,又顾着陈主任的面子,干脆什么也不叫了,就叫他:哎,大主任。不几年因为有了大主任的爹,王八脑袋上竖起头——李续就走龟运了。
  李续常年下山拉水就和水仙的哥哥做了朋友,力主水仙嫁到西白兔去,就把唐要发介绍给了水仙,还说他爹是劳模。不这么说好像不能打动水仙的心,这么说了,说明唐家有一个很是能抬上桌面的人物,也不是普通人家。水仙当时在漳河边上洗葱,人站在水边,绿葱叶白根子粉指头,上身穿着这个社会不怎么流行的碎花袄罩子,过了清明,脱了棉挂了单,人站在水边的样子要说好看是真好看。看到公路上走来提水的唐要发,像一棵树站过来一样,两个人不自觉就拉上了话。
  水仙说:“要是来提亲,我就一个条件,想学裁缝,你出钱让我学裁缝,我就嫁你。”
  唐要发说:“容易。”
  水仙说:“不结婚就学,学会了结婚。有人出钱让我学裁缝,我不要,我是看中了你的人才。”
  唐要发说:“山下的人都是看中了山上的好人才。”
  水仙说:“结了婚不生孩子先开裁缝店,等赚了钱我养你。”
  唐要发“呵呵呵”笑得两鼻夹儿皱起了八字样细碎儿纹道道。
  水仙说:“都说西白兔的人是高个儿,我看你也不算高,也就是比李续高了一指头。”
  唐要发说:“我结了婚还要长,我爸个子高,是我娘死前说过的话。”
  水仙真的用订婚的钱去学了裁缝,学会裁缝的水仙结婚那天骑着马嫁到了西白兔。
  西白兔的午后是宁静的,多姿多彩的秋天里,吃毕晌午饭,人们等着山下的响器家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山下,山路如同伸展四蹄长卧的牛一样慵懒,等待中的热闹就堆满了西白兔人的脸,看热闹的人要看唐家给这个儿咋办这个喜事,看隔壁的陈顺起出多少礼钱。迟迟不见该上礼钱的人来,也迟迟不见山下娶亲的人来。几只鸡披了一身热闹用爪子在等待的期盼中啄,啥也啄不到,天旱得土里不见得能藏住虫子。
  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开始调情了,干瘦干瘦的公鸡,一只脚收拢了,踮起另一只脚,架起半只翅膀,像舞台上夜行的薛仁贵来回踮着脚走。母鸡咕咕了两声,躲了躲,表了一个姿态,公鸡依旧踮着脚尖,举着一扇翅膀围着母鸡转,母鸡这下子抬起了屁股,好了,公鸡收拢了大概是酝酿了一个中午的情绪,很直接地提起翅膀扑向了母鸡。有看热闹的就说了:“咱要是也像这鸡一样野一回,给母鸡野俩蛋,算是不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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