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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农具·一段生活·一篇作品
作者:孙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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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荣能够即兴背诵南宋诗人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说明他在能力上还是一个比较称职的教师。这样一个教师遇到如此的不幸,显然不完全是个人能力和品质决定的,这就启发读者思索其中深刻的社会原因。另外,这段文字还借馍妮儿之口讨论了艺术与生活的关系问题。范成大是把生活诗化了,这完全符合海德格尔所说的艺术就是要建构人类的诗意生存的论断。但在普通百姓看来,这样的诗化了的生活是不真实的。所以馍妮儿说范成大的诗里“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的描写是“胡说”,理由是“我跟我爸打过一宿连枷,胳膊都打肿了,能把人累死!我就没唱歌儿!”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深刻性可言,实质却有着一种超越性的深刻,不仅针对范成大,可包括当代的自视甚高的艺术理论家们。范成大诗歌对劳动和收获的歌颂有着一种理想化、浪漫化的美丽,而王光荣在现实中的收获却是如此苦涩,二者之间的反差,形成了一种张力,将作品的思想内涵、哲理意味涵蕴其中,文章就有了超越事件本身的理性力度。
《连枷》在艺术上也有一些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如交代王光荣种黑豆的背景时,顺势插入一段关于“市场与教育”不可兼得的议论,而且篇幅较长。这段文字过于直白,缺少艺术应有的美感,所采用的“讲述”的方式,也与全文“显示”的方式不能和谐统一。但瑕不掩瑜,《连枷》的构思颇有创意,语言上表面朴拙实则精巧。总之,在当下文坛,能在短篇上将功夫做足,达到“妙微精深”地步的,已经很少了,李锐的这篇作品,让人读后禁不住喊一声:这才是真正的短篇小说!
附:
连枷
□李锐
连枷?眼古牙切?演击禾器。《国语》曰权节其用,耒耜枷殳。《广雅》曰,“盇谓之架。”《说文》曰,架、盇也。盇、击禾连架。《释名》曰,架、加也,加杖于柄头以挝?眼陟瓜切?演。穗而出谷也。……
《耕织图诗》云:
霜时天气佳,风劲木叶脱,
持穗及此时,连枷乱发声,
黄鸡啄遗粒,乌鸟喜聒聒,
归家抖尘埃,夜屋烧盉盋。
——引自《王祯农书》,农器图谱集之六
连枷最迟在春秋时代已经有了。《王祯农书》中说:连枷是用四根三尺长的木条或竹条,以皮革编成一块板状,用一个可以旋转的环轴装在长柄的顶端。使用时连枷起落,使竹木条编成的板绕环轴回转,扑打在晒干的作物秆秸上,籽粒便脱落下来。
——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十讲
天气很冷。心里也很冷。屋子中间那个用砖头垒的炉子早已经灭了。尽管羊们还没有回来,教室里也还是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膻腥气。原来学校是在村庙里的,后来庙塌了,学校就没了教室。村里又没有钱盖新房子,就把羊圈用的四间通房隔出两间来。为了省事省钱,隔墙只砌到大梁下边,梁上边的山墙没有砌。一年四季人羊同处,孩子们的读书声,浓浓的膻腥气,和羊们的叫声就隔着泥墙混杂在一起,青石涧的小学校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羊圈小学。
尽管已经看见了可怜的结局,可王光荣还是拍拍手,努力地对学生们露出笑容来:
“同学们,今天下午的劳动课还是打豆子,都有谁把连枷带来了?”
没有人应声。
王光荣又问:“都有谁把连枷带来了?”
还是没有人应声。
王光荣把眼睛转到刘开放身上。刘开放是学校里年龄、个头最大的男生。刘开放低下头,搓着两只乌黑的手,刘开放说:
“王老师,我爸不叫我来学校劳动,我爸说,功课都考得不及格,要劳动回家劳动,不用给老师劳动。我爸说要再来学校劳动就拧断了我的胳膊呀……”
王光荣很寒心。王光荣心里想:我真是名誉扫地呀我。可他脸上却放出了爽朗的笑容:
“哈哈,行呀,行呀!那就算了吧。我还说给同学们上最后一课,那最后一课就不用上啦。反正联校张校长来考过试了,反正咱们一到四年级也没有一个及格的,反正咱青石涧的羊圈小学过了今天就正式解散了,我这个民办教师就算是下岗啦,最后一课不上就不上吧!我往后再想种黑豆,就回家自己种去啦。同学们,那就放学吧!”
然后他又拍拍手,“回吧,回吧,都回家吧。再等等,羊就回来了,又要弄得满屋子膻腥气。”
正说着,院子里响起一片杂乱的羊铃声。接着咣当一响,是羊倌宝田开圈门的声音。然后,是羊群拥过门槛的声音,门板被挤撞的声音,羊蹄子踩踏门槛的声音,然后,羊铃和小羊咩咩的叫妈声混着荡起来的尘土,立刻塞满了屋子。
宝田隔着墙打招呼:“王老师,还没放学呢?”
王光荣也隔着墙回答:“宝田,今天回来的早些。”
“可不是。狗日的天太冷!早些回来叫羊们暖和暖和吧。”
然后又是门板关闭的咣当声。然后是宝田扑踏扑踏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王光荣又拍拍手:“同学们,羊们回来了,放学啦,回家吧。明天不用来了,都在家等通知吧,咱们青石涧和老林沟的同学都要集中到南柳村啦,到了南柳村,就有别的老师教你们,也就不用在羊圈里上课了。”
这么说着,王光荣心里一阵一阵地辛酸,他就使劲拍手,使劲喊,“行啦行啦,放学吧!放学吧!”
一到四年级一共十五个学生,大家纷纷背上书包站起来。然后,又都纷纷仰起脸来规规矩矩地喊:
“老——师——再——见!”
王光荣说了两声再见,忽然觉得眼泪要掉下来了,就赶紧转过身去擦黑板,其实黑板上一个字也没有。
等到王光荣转回身的时候,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一个人。
王光荣问:“馍妮儿,你为啥还不走?没见同学们都放学了?”
馍妮儿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把连枷来,馍妮儿说:“老师,我带连枷了,我想和你打豆子,我想跟你上最后一课。”
王光荣到底还是忍不住了,眼泪一下子哗哗地流出来。
看见老师哭,馍妮儿也哭,馍妮儿说:“老师,你别哭,他们都走了他们都没有良心!我不走,我跟你打豆子……”
王光荣很不好意思地抹干了眼泪,王光荣说:“馍妮儿,不是同学们没良心,是老师没良心,老师尽叫你们打豆子了,老师没有教好你们,一到四年级连一个及格的也没有……”这么说着,王光荣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师生二人在教室里哭了一阵,鼻子里都是呛人的膻腥味儿。馍妮儿还是固执地拿起来自己的连枷,馍妮儿说:
“老师,咱们还是打豆子吧老师。”
于是,师生二人来到羊圈前面的空场上。馍妮儿用扫帚把空场上新鲜的羊粪蛋扫干净,王光荣从教室后面把晒干的黑豆秧抱出来摊在平地上。然后,两个人就挥起了连枷。随着劈劈啪啪的敲打,紧闭的豆荚爆裂开来,圆润晶莹的豆子像黑珠子一样蹦来蹦去。
王光荣边打边问:“馍妮儿,你知道老师为啥要种黑豆吗?”
馍妮儿挥着连枷不抬头:“知道。因为城里人现在要吃绿色食品,黑豆营养高,营养高的庄稼能卖高价钱,卖了高价钱老师就能多挣钱。”
王光荣木然地笑笑,是苦笑。其实他不用问。这个关于种黑豆的问题他已经给学生们讲过无数次了。乱流河乡联合学校每个月只给自己八十块钱的工资,另外六十块钱由村里补。可是青石涧村太穷,常年拖欠那应补的六十块钱。于是乡政府又给了一条政策:工资不够,老师可以开荒种地自给自足。经过一番咨询、考虑之后,王光荣决定开荒种黑豆。事实证明,王光荣的这个决定是英明的,是完全符合市场需求的,是准确地预判了价格前景的。第一年,他的黑豆就卖了很好的价钱。这个从卖方市场获得的胜利果实给了王光荣极大的鼓舞。第二年他决定扩大投资,扩大种植,扩大经营。扩大之后产生了两个结果,一个是给学生和自己增加了劳动课时,另一个是学生们的学习成绩普遍下降。这两个结果又产生了第三个结果,就是在联校统考中彻底失败,没有一个学生考试及格。这个结果最终导致了学校被解散、自己被解雇。事实最后又证明王光荣的决定是错误的,就是因为这个种黑豆的决定,不但导致了自己被解雇,更导致了自己的名誉扫地。王光荣终于明白,就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样,黑豆和名誉,市场和教育,也同样不可兼得。
翻来覆去地敲打一阵之后,他们把打过的豆秧抖一抖抱到一边,再把落在地上的豆子和豆荚扫到一堆,用簸箕把豆荚和豆梗簸干净。很快就装满了半袋子,高兴地看着自己收获的果实,王光荣来了兴致,王光荣替学生抹抹额头上的汗珠,王光荣说:
“馍妮儿,我教你背一首古诗吧,是课本上没有的。”
“啥古诗?”
“写连枷的古诗。”
“老师,干活儿的家具也能写诗?”
“能写。馍妮儿,你听: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注)
“老师,这都说的是啥呀?”
“这首诗写的是秋天用连枷打稻子,稻子南方有,咱这地方没有,可咱这儿有连枷。南方秋天用连枷,咱这儿用连枷的时候差不多就立冬啦。这首诗里是说新做成的场院像镜面一样平,家家都趁着下霜的晴天打稻子,一边劳动一边又笑又唱,远远的天边儿上响起打雷的声音,大家就用连枷赶紧地打,整整打了一宿,一直打到天亮。这首诗的主题主要是歌颂了劳动人民欢歌笑语,热爱劳动的场面。可惜,这首诗的题目叫我给忘了,作者好像是宋朝的,好像是一个姓范的人写的……”说到这儿,王光荣愧疚地笑起来,“咳,馍妮儿,老师到底是个半吊子,到底是个民办教师,啥都记不住。”
馍妮儿笑笑,馍妮儿说:“老师,他胡说。”
“谁胡说?”
“就是你说的这个姓范的。”
“咋胡说啦?”
馍妮儿又笑笑,“老师,我跟我爸打过一宿连枷,胳膊都打肿了,能把人累死!我就没唱歌儿!”
王光荣笑着收起连枷,王光荣说:“馍妮儿,咱们今天就下课吧,我可不想把你的胳膊累肿喽!”
老师笑,学生也笑,师生二人把刚才的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的。
吕梁山干冷的暮色又透彻,又凝重,清晰地勾勒出西山高耸的山顶。
注:本诗出自南宋诗人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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