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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解不开的文化情结

作者:东方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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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人们怎么评述,余秋雨的历史文化散文都将作为中国当代散文最重要的收获载入史册。这种散文原先也有人尝试过,如翦伯赞的《内蒙访古》就是一例,但没有人像余秋雨那样致力于这种历史文化的探寻,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将人、历史、自然交融在一起,展示了极为开阔的时空视野,表现出一种俯仰天地古今的浑厚大气,给人一种深邃苍凉而又厚重沉甸的沧桑之感。
  余秋雨踏访阳关古址后写了《阳关雪》。一般的作者就这个题作文,很可能会把构思的焦点放在“雪”上,大写阳关所见的雪景。余秋雨却没有把“雪”作为描写的主体,雪在这里只是作为一种时令的象征,画面的点缀,情调的暗示,主体是阳关,王维的阳关。
  踏访阳关而先不写阳关,而从古代文人生前的际遇和身后的影响写起。“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不足观”,鲁迅说过此话,但余秋雨的“不足观”与鲁迅话中的含意有别,它不含贬义而带有同情,乃至于几分不平。这样写是为了反衬他们诗文的不朽。“峨冠博带”是官的象征符号,“零落成泥”之后有何人记起?而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下面扣住“镌刻山河、雕镂人心”八个字,由己及人,谈论今人的历史文化情结:对那些吟咏山河的古诗烂熟于心,“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有时“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正因为如此,世界上那些富于文化底蕴的“生僻角落”,都留下了人们“匆匆抚摩”的脚步。在写踏访阳关之前,这几段文字作了一个充分的蓄势,作者何以雪天去访阳关,这里道出了心理、情感依据,文章也因了这个开头显得厚重大气、不同凡响。
  文章接下来写踏访阳关,采用游记笔法以行踪为序:打听阳关——走近阳关——阳关怀古。作者是“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的,尽管一位老者用三条理由(路远,没啥好看,下雪)劝他别去,他还是去了,足见古代文人“魔力”之大,足见作者访古热情之高。在前往阳关的途中,有沙漠,有坟堆,作者写了徒步沙漠的感觉和面对坟堆的思索。关于沙漠广远苍茫的描写,可视为《敕勒歌》中“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现代表达,不过“四野”换成了“雪野”。而后面“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这种感觉奇特而真实,不是亲履其地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天晴后,沙漠中的雪很快地融化,一片坟堆便暴露出来,作者的表述很有特色:“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余秋雨惯常使用这种表达方式,使描述带有一种很浓的书卷意味。根据坟堆离城很远、坍塌枯瘦、众多密集三点,作者判断这里是古战场,并联想起艾略特诗歌中荒凉、贫瘠的“荒原”意象,脑中迭现出一幅幅与古代战争相关的画面。三组排比连贯而下,意象纷呈,第一组句子写征人驰骋疆场,第二组句子写家人刻骨思念,第三组句子写从军、誓师和出征,简洁而有层次。作者还对阵亡士兵的心理(既爱国又思家)和情态(“扭曲地倒下”)作了富于诗意的悬想,表达了对那些热血男儿的敬慕和同情。随后的一段议论,从地理位置的独特(“西北边陲”),说明这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何以能存在至今(“站立得较为自在”),从历史命题的单纯(“保卫华夏疆域”),说明堆积如山的史册何以未能漏掉这块土地(“算是比较光彩的”),不管古代史官们是否给沙堆中的忠魂留下过“半行墨迹”,毕竟这些至今尚存的坟堆都可算是袒露出的“一帙风干的青史”。这段议论还顺势提及中原的征战和屈死的怨魂,以之作为比衬,文学化的表述固然扩大了文字的表现力,但又使语意的明晰性略有损伤。有些本子(如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秋雨散文》、春风文艺出版社的《文明的碎片》)收录此文时都删去了这一段议论文字。
  “远处已有树影”一句,将笔锋拉回到写实上来。阳关在离树不远的山峰上,的确如那位老人所说“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一座“荒落的土墩”——古时的烽火台,它实在是够“荒落”的,“坍了大半”,泥沙层层,苇草萧萧。这里寒风狂劲,积雪未化,作者立在这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上,直觉得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所见“全是冰海冻浪”。这就是王维的朋友要去的阳关吗?作者很花了些笔墨再现《渭城曲》中所写的惜别劝酒场景,不禁慨叹王维的“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出之以“缠绵淡雅”的诗句。有的论者说这一段描写不该用小说笔法,并指出初唐只用樽勺而未出现酒壶,其实这又有什么呢?散文无法不可借鉴,散文并非学术论文。王维的诗,惜别之情中有壮气,“西出阳关”在当时毕竟是壮举,所以惜别环境和方式都带有一种富于希望、缠绵温雅的情调。作者从中看出了一种“唐人风范”,那就是目光远大,胸襟开阔,步履放达,这的确是有见地的。在谈论“唐人风范”时,精通文化史的余秋雨游刃有余,他说李白、高适、岑参意气豪迈的边塞诗,形体健美、目光平静、神采自信的唐人造像,无一不显示出“唐人风范”。文章还通过中西美术的比较,说明这种“唐人风范”来自于艺术家对人生前景的自信。这一段议论,实质上回答了文章第一部分的问题:“文人的魔力”何以如此之大?同时,对诗中“西出阳关”者情怀的描述,也呼应并补充了前面对征人抛家赴敌情景的想像,暗写了那些战死沙场的亡灵的精神风貌。作者感叹,唐代没有把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想着想着,心境凄迷,故眼底“阳关的雪”,也“越见凄迷”了。艺术家的自信是如何湮灭的呢?他想到王维的命运,这个人“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人关于诗与画的界线对他是不存在的,可以“随脚出入”,即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但这样一个艺术天才又怎么样呢?生只能充当帝王的“卑怯侍从”,死不能进入帝王将相的“正史”,这一段极富动态画面感的描述,正回应了文章开头“文人不足观”之语。正因为文人的命运普遍如此,艺术自信遂难以延续,诗画中的“唐人风范”便不复存在了。“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这“叹息”的对象既是文人命运,又是“唐人风范”,所以后面接着写道:“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阳关不是坍弛于千年风雪,而是坍弛于千年叹息,不是坍弛于地理界面,而是坍弛于精神疆域,这样一种实而虚、虚而实的表述,使阳关超出了地域学意义,它和“废墟”、“荒原”都成了一种象征。“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这组偶句对实景做了总结性描绘,而后面的“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又分别关合了为国捐躯的征人和慷慨送别的诗人,阳关怀古的两个主要对象至此收结。
  最后两段是个尾声。凭吊古迹,感受着这一片荒旷和死寂,作者心底未免生出几许悲凉。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古代边塞诗中经常出现“胡笳”和“羌笛”,并用这虚拟的“极美”的声音来强化环境的死寂,又暗暗化用王之涣《凉州词》诗意,衍生出一段文字,以表达对历史的无尽哀惋。作者带着这种情怀离开阳关,语调淡淡,情调低徊,“怕还要下雪”,照应题目的“雪”字,也以暗示此时的情绪。
  
  附:
  
  阳关雪
  
  □余秋雨
  
  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画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顶着浓冽的秋霜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像,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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