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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词心属少游”
作者:俞香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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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秦观:《画堂春》
元丰五年(一〇八二),秦观应礼部试,不中,《画堂春》即作于是年春。(参考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长短句》第六十一页,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杏园,地名,故址在今天陕西省西安市郊大雁塔南。唐朝时和慈恩寺南北相向,在曲江池西南,是新进士游宴之地。《秦中岁时记》:“进士杏花园初会谓之探花宴,以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诸园;若他人先折得名花,则二使皆有罚。”唐代刘沧《及第后宴曲江诗》云:“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杏园憔悴”用杜牧《杏园》“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句意,寓落第不中之意。整首词充满伤感情绪,精致含蓄,很能代表秦观的词风。
上阕写春归景物。“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是视觉感受,而“杜鹃啼”是听觉感受。“落红铺径水平池”,落红无数,水面初平,宁静而狼藉的春残景象。这是一种“结果”,雨横风狂,花飞香消的“过程”留待读者去想象。这和杜甫《曲江二首》“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的写法不同,和秦观自己《千秋岁》中“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写法也不同。这两首作品都是重在展现“飞红万点”的“过程”。欧阳修《采桑子》云:“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则是直接呈现“结果”。谭献《复堂词话》批欧词首句说“扫处即生”,揭示了这种写法的特点、优势即在于含蓄蕴藉,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此外,李清照《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也是同一机杼。展现“过程”与呈现“结果”,不仅仅是景物描写方式的不同,更重要的是情感表现特点的不同。直面“过程”时,是触机而发、不可遏制的强烈情绪;而面对“结果”时,情绪已经经过积淀,表现得更加深厚、含蓄、绵远。
如果说“落红铺径水平池”是“完成式”的话,那么“弄晴小雨霏霏”则是“进行式”,这一句的笔触轻微、灵动,“弄”字盘活全句,“小雨”时有时无,调皮可爱。秦观《水龙吟》“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和这一句的写法很相似。雨仍然在下着,春天仍然在逝去。“杏园憔悴杜鹃啼”,转入听觉,杜鹃啼鸣时,正是春天将残之时。“无奈春归”,所见所闻,无不提醒自己春天就要过去。这一句是直接抒发情感,但只是无可奈何的轻轻叹息,一发即收。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从这首词的上阕来看,真是非常恰当的评论。
“杏园憔悴杜鹃啼”中出现了“杜鹃”这一意象,杜鹃的叫声哀怨凄切,古人有“杜鹃啼血”的说法。熟悉秦观词的读者不会忘记他在《踏莎行》中也运用了“杜鹃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这首词标志着秦观的词风由“凄婉”而转为“凄厉”,在论述“有我之境”的时候也以此句为例。作家对意象的选择其实是他的性格、内心的外化。我们可以将秦观和他的朋友黄庭坚进行一个“微观”比较,黄庭坚作品中最爱用的鸟类意象是“黄鹂”。《清平乐》:“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水调歌头》:“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木兰花令》:“梅花破萼便回春,似有黄鹂鸣翠柳”。黄鹂的啼鸣声婉转流利,清脆欢快。秦观与黄庭坚一个偏爱“杜鹃”,一个偏爱“黄鹂”,这正好体现了二人性格的不同:秦观敏感多愁,而黄庭坚倔强乐观。秦观有一首作品中也出现了大量的“黄鹂”,“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这是一首很“反常”的作品,周济《宋四家词选》即指出:“不似少游寻常手笔。”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据宋人笔记记载,这是秦观的绝笔之作。(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五十引《冷斋夜话》)
下阕由景及人。“柳外画楼独上”,如电影画面一样,缓缓切入,精致美丽,“独”透露出作者的处境。“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从“手捻花枝”到“放花无语”,两个连贯的细节描写,两个无意识的动作;但却流露了秦观对生命的态度,体现了铸就秦观词风的“内因”。
“捻”与“拈”“撚”同音同义,食指与拇指轻轻地移动。秦观爱惜春天,爱惜花卉,但却不是“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折”,“折”是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捻”也完全不同于词中经常出现的另外一个动作“挼”。有人认为“凭栏独捻花枝”的句意脱胎于冯延巳《谒金门》:“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徐培均《淮海居士长短句》第六十二页),这是误解了两个动作的不同以及两个动作所体现出来的心理状态的不同。“捻”是指尖的轻移,“挼”是掌心的揉搓(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第四十页对“挼”有比较详细的解释,可以参看,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捻”的对象是花枝,“挼”的对象是“花朵”;“捻”的动作轻,“挼”的动作重。更为重要的是,二者所体现出来的主人公的情绪状态、对待生命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捻”是一个很无意的动作,主人公是若有所思,甚而至于无所思,是比较平静的心理状态;而“挼”体现出来的是焦躁、苦闷、无聊、嗔怒等情绪状态。我们看“挼”的书证:无名氏《菩萨蛮》:“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李清照《诉衷情》:“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拈余香,更得些时”;李清照《清平乐》:“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捻”是珍惜、爱惜,而“挼”是蹂躏、践踏,二者对待生命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可以说,“捻”是这一句的“句眼”,体现了秦观细腻的情感。叶嘉莹在《论秦观词》中这样评价:“如果就一般《花间》词风的作者而言,则‘柳外画楼独上’的精微美丽的句子,他们也容或写得出来,但‘凭栏手捻花枝’的幽微深婉的情意,就不是一般作者可以写得出来的了。”(收录于《唐宋名家词论稿》,河北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捻”字体现了秦观对自然、对生命的态度,他用一颗“心”敏锐地感受着,细心地爱护着;敏锐、善感、爱美的“心”外化为细腻、幽婉、唯美的“词”,这就是他成就他独特词风的“内因”。在所有的关于秦观的评论中,我独偏爱这一段,我认为这是探源之论,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昔张天如论相如之赋云:‘他人之赋,赋才也;长卿,赋心也。’予于少游之词亦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放花无语”承“手捻花枝”而下,有着微妙的情绪的起伏、变化,同样是对春天鲜花的珍爱,是对春逝花残的无奈。“此恨谁知”,又是一声悠悠的叹息,轻轻地结束全篇。“此恨谁知”与“无奈春归”是词中仅有的两处直接抒情,但却很幽淡,这是典型的秦观的词风。我们和韦庄的名作《菩萨蛮》进行比较,《菩萨蛮》第五:“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韦庄是陈述句,而秦观是疑问句,一质直,一婉曲;韦庄是深怨,而秦观是幽怨,语气一重一轻。这首词的结尾历来受到称赞,以问句收结,余韵悠长。《填词杂说》:“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著一实语,败矣。……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得此法。”
叶嘉莹认为“这首词却也是极能表现其柔婉精微之本质之特美者”。通过对“杜鹃”意象的运用、“捻”字的运用,“此恨谁知”的结尾方式的分析,通过与黄庭坚、冯延巳、韦庄等作家的比较,我们发现这首词确实很能代表秦观的词风。但是在很多的词选,如上疆村民重编《宋词三百首》、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胡云翼《宋词选》、唐圭璋《唐宋词简释》等几种通行的宋词选本,都未收录此词,这不免有遗珠之憾。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录词较多,收录此词;而对这首词特别注意并加以分析者,据笔者浅见,当是叶嘉莹。这里以叶嘉莹在《论秦观词》中的一首论词绝句结束全篇:
花外斜晖柳外楼,宝帘闲挂小银钩。
正缘平淡人难及,一点词心属少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