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赌窟里的花魂
作者:徐 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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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1908-1980),现代小说家。浙江慈溪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转读心理学研究生肄业。一九三六年赴法国留学。由发表《鬼恋》而成名。抗战期间在重庆写出长篇小说《风萧萧》,在当时一纸风行。一九五零年到香港,编辑报刊并继续创作。先后在新加坡、香港等地任大学教授。逝世前皈依基督教。他的创作极多,中篇小说有《荒谬的英法海峡》《吉布赛的诱惑》《精神病患者的悲歌》《旧神》《一家》,长篇小说有《江湖行》,短篇小说集有《烟圈》等。他的诗歌、散文、剧本创作也多有结集。台北在一九六九年出版了多卷本的《徐訏全集》。
一
菜室里非常零落,许多位子空着。但是我竟未去占一个空桌,无意识的被一条冷飕飕的视线吸去,坐在那视线的对面。因为我当时心里正懊恼着:
“我会没有追‘中红’!”坐下的时候我还在想:
“我要是连追三下‘中红’,过去所输的款就可赢回一半,而我也可决心洗手不再来这种地方赌博了!”
“输了么?”这声音像从视线发出来似的。我立刻浮起两重不安:第一,我怎么会什么地方不坐而坐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对面?第二,我感到自己在思想时候,一定无意识地嘴里念念有辞,让这个陌生的女性窥见我心中的思维。
“是的。”我无意识的回答她。但是我立刻想到这视线的古怪,轻轻易易的会把我吸去,坐在她的对面。
这是一对浅蓝的眼白配二只无光的眼珠,有长的睫毛,但没有一点点油膏的痕迹。上面是自然细黑的眉毛;鼻子两面有排泄的油垢;面色苍白;嘴唇发干,像枯萎了的花瓣;头发很零乱;一件紫色条纹比她眼白稍蓝的蓝底旗袍,长袖的,露出细瘦的手,指上没有丹的痕迹与指环等的饰物,中指食指与大指都发黄,这时正夹着半段纸烟。
侍者上来了,我说:
“一客公司菜。”但是我立刻想到她:
“这该是一个赌场里兜生意的卖淫的妇女。倒是很美。”
可是这个估计使我自己也觉得可笑起来,因为假如是卖淫的女子,总应该有点打扮,至少这样苍白的面颜该有点胭脂的点缀。我视线又射到她身上。
“那么一定是个老赌客。”
她忽然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但是黄黑得如老黄的珠子。我为她可惜。她眼睛低了下去,一排长睫毛帘子般挂下来;透露一个干涩的笑容,她说:
“你赌了不过三个月。”
她声音是这样的低微,难怪我刚才疑心她眼睛在说话。
“三个月?”我想想这确是三个月了,三个月中我会沉湎于这些赌场!
“是的,有三个月。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是有三个月的赌博生涯?”
“我知道你不过三个月。”
“是不是因为我输得不够多。还是我来赌的第一天就被你注意了。”
“老实说,我今天第一次来这里,也第一次见到你。”
“那么一定是赌场里的人,或者是侍者告诉你的。”
“我并没有工夫去打听这些与我无关的事。”
“那么为什么你要猜我三个月,四个月呢?”
“那是我为你可惜。而我,我对于赌场里的人都当作花看待的。”
“花?”
“是的。”她又是笑:“不错,花。”
“我不懂。”我注视她挂下去的睫毛。
“你自然不懂!”她收起笑容,注视着我:“我都当他花,看他们是绿色蓓蕾般,不使人注意的出现,于是乎长大,于是乎放苞了,于是成了一朵令人注意的花,于是一点一点凋谢,枯萎下去。”她用细长的手指将餐桌上的花抚摸着。
“那么我呢?”
“你是还未开足的花。你看,那面……”她偷指着旁边餐桌上的客人。
那面是一个穿中装的中年男子,头发零乱,衣服不整,胡须未修,眼圈发黑,头低着正在想心事。
“这是一朵已经枯萎的花。”
“那么你自己呢?”我笑了。
“我,我开过,最娇艳的开过;我凋谢过,最悲凄的凋谢过;现在,我是一个无人注意的花魂。”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花魂。”
“你,……”她又是笑:“你还不懂我的话,再赌二年你才能听懂。”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有三个月的资格?”
“因为,你是朵才开的花。你现在还没有忘去注意你的衣饰,还没有忘去注意你的睡眠。输吧,再输下去,你就做这里的施主,于是你是这里的宠儿,餐室是你的饭厅,烟榻是你的寝室,赌厅是你的会客室,仆人是你私有的,电话也是你私有的,你是这里的明星,许多别人都是你的陪衬。那时候你的花已经算是开足,直到你完全输光。但是你还有房子可以卖,东西可以当,于是你再来。不过你不再注意你的地位身价与衣饰,你想在赌里反本,这时候你已经枯萎了。牡丹谢了有荷花,荷花枯了有菊花,菊花凋落了有梅花,依花的性质与环境决定时间的久暂,但是天下无不谢的花朵!”
“你的确是花魂!”我说,这位女子的观察把我弄得十分惊奇了。
“回头是岸。朋友,我为你可惜。”
“但是我已经输了一万元左右,我必需反本,反了本我决定洗手不干。至少也要反一半本。”
“这是每朵花所以开足的千篇一律的理由。”
“但是实在告诉你,前天昨天我已经反转六千,本来我是输到了一万八千过。”
“这也是每朵花所以一定要开足的原因。”她毫不惊奇的,用平淡低微的声音,下这坚决的判断,眼睛看着她面前的咖啡。
“……”我没有话说。
“饭后你还想赌么?”她忽然注视着问我,我又疑心她的话是从眼睛发出来的。
“自然,不然我就不在这里吃饭了。”
“你有多少本钱?”
“还有一千几百元。”说出了我有点后悔,她会不会是一个扒手,于是我谨慎地注意我自己的衣袋,不时用抓痒的态度去探自己的皮夹是否安全。
“你打算赢多少走?”
“赢,那要看情形。”
“如果只想赢一千,我可以替你代赌。”
“一千,你可以保赢么?”
“你相信么?”
“这很难相信。”
“那么你不妨试一次。”
“你代赌。”
“是的,你把钱交我,全权交我赌。”
我忽然想到她或者会是骗子,但是她这种花魂般的气质、态度,倒使我有点迷惑。于是我微笑:
“……”
“如果你相信我,你可以回家,回头我送钱给你。”
——那么这一定是骗子了,我想;但是骗子会用这样傻话来骗人的么?于是我说:
“我自然不能太相信你。我们是初会,是不是?”
“……”她冷笑,又是放下她丛长的睫毛。
“但是,”我有点被她迷惑,我说:“自然,你可以帮我赌。我们回头一同去。”
“我不是想赌。”她又是笑:“老实告诉你,我是不愿意你堕落。”
“你为我赢一千元,你以为我就会不想再赌了么?”
“于是我教你这赌的真诠,你自己会看穿这是一定要走到枯萎的开花!”
“那么你回头教我打,好不好?”
“我不是教你赌博。一句话,你要不相信,你可以旁边看着,但是你必须全权交我。”
“好。”
“但是有一个条件,赢了以后我要拿一百元。”
“啊,你原来是做这个买卖的。”我半真半伪的探她的身份。
“笑话,我到底不是神仙,而赌场里难道允许有这样的生意经么?”
“那么假如输呢?”
“不会。目的限于一千元,大概还可以。超过一千,就不见得有把握。”
二
于是我们回到了赌台,我换了五百元的筹码交她。
“为什么不换一千元?”
“需要么?回头不也可以换。”
“需要,我需要全权。”
于是我又换了五百元筹码给她。
她看看过去所开号子的存根,用铅笔记录现在的所开号码,抽着烟,喝着茶,同我谈些许多不关于轮盘上赌博上的事。
我心里很焦急,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也不知道回答她什么。她的心似乎不在赌博,我真怕她会把问题混开去,拿我一千元钱跑掉。
“为什么还不打?”我实在熬不住,问。
“不要着急,你不是把全权交我了么?”她又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