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近似对读与古诗词曲欣赏

作者:葛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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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句则明确促成了两曲在立意上的分化。白曲是“一点飞鸿影下”,此句在静景中写动,这一“动”并非如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颍亭留别》)中的悠然而动,而是与刘禹锡“晴空一鹤排云上”(《秋词》)句相类的迅雷之动,语极明快,使画面充溢动感,截然表现出作者与传统悲秋主题背道而驰的立场。与此相对,马致远却继续营造他的灰暗境界,“古道西风瘦马”。咸阳古道音尘绝,西风正紧,一匹瘦马踽踽前行,这一集束意象的推出既是首句语意的延宕,又是悲苦情绪的深层演绎,作者将几个意象的并列,已经酿造起一种苍凉无边的悲剧氛围,身处其间,可谓是:“无我之镜,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国维《人间词话》)
  再看末句,白朴是气不暇接,立刻吟出“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五种炫目之色扑眼而来,色彩斑斓,将秋日胜景写至佳处,也使全曲意境为之一新。而马致远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收结,忽将视野扩张,以空旷寰宇为背景,则行旅者渺小如沧海一粟,已是日落西山,暮色苍茫,而人在旅途,不知朝向何方?从而把倦游者的心绪推到了孤独悲苦的极致,作者羁旅行役,坎坷失意的万千恨意也都浓缩在夕阳下这个永恒的剪影里,令后人无数次地重温、感慨。
  读罢两支曲子,有人会问,同对秋日黄昏景致,为何会有如此不同的艺术处理?这显然与两位作者的生活经历和创作心态有关,正如丹纳的《艺术哲学》里所讨论的,“时代”和“环境”会对艺术家的创作产生深刻影响。白朴生逢乱世,蒙古兵攻陷金都城汴京时,白朴方七岁,仓皇失母,后随著名诗人元好问北渡避难。幼经丧乱的遭遇,使白朴成年后,淡泊功名,绝意仕途。元统一后,即徙家金陵,寄情山水,以诗酒自娱,如其《中吕·阳春曲》所道:“不因酒困因诗困,常被吟魂恼醉魂。四时风月一闲身。无用人,诗酒乐天真。”本文讨论的《天净沙》中的一首,对秋不悲,却道“白草红叶黄花”之美,正是“诗酒乐天真”的本性。而马致远则是另一番经历,另一种人生态度,他在宦海浮沉了许多年。由于元代统治阶级推行民族歧视和排斥知识分子的政策,他只任过江浙行省务提举一职,而此前后他共经历了“鞍马区区山路遥”的“二十年漂泊生涯”。他在散曲里曾反复倾诉行旅的悲苦,“戴月行,披星走,孤馆寒食故乡秋。妻儿胖了咱消瘦,枕上忧,马上愁,死后休”(《南吕·四块玉·叹世》);“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双调·寿阳曲·潇湘夜雨》)。当愁苦郁结于心,日积月累,无以复加之时,便一朝迸发,遂为绝唱,于是便有人以为“纯是天籁”(王国维语),有人以为“秋思之祖”(周德清语)。《天净沙·秋思》之传诵千古正是在于其音律和谐,意蕴深沉,尤其是意蕴方面,确是表现力相仿的白朴的《天净沙·秋》所不及的。
  在这种平行关系的同类对读中,另一对较为典型的例子则是唐人的两首赠别诗:一是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另一首是司空曙的《云阳馆与韩绅宿别》:“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这两诗描绘的都是客中送客的悲凉景象,题材内容有着惊人的相似点,都是久别——倏逢——聚谈——分离,每一联诗都能够做到对应,例如猜想明朝的告别,一个是“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一个是“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中间渗透了乍聚又别的悲哀,情致凄婉。尽管两者相类,但细细比较,所达到的艺术高度还是有差别的,李益诗作取材显得更为典型,说的是十年离乱的亲人,竟然对面不相识,这不能不让读者内心产生巨大波澜,而司空曙写的则是普通友人。另一大区别在于结句,司空曙写明朝的离恨以饯别来表达,而李益诗却更想到了前途不可预期的坎坷和艰辛,把这种凄楚的告别情绪延伸得更为邈远和悠长。
  
  三、联想式对读
  
  联想式对读其实是一种同类归并的对读法。比如在古典诗词中,往往会通过写景来抒发某种特殊的情绪,尤其是描写各种愁绪,我们试以李煜《虞美人》为例,来讨论相关古典诗词中的愁绪描绘,从而展开联想式对读。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这首著名的词中,写愁是全篇的中心,此词中各种景物的描绘几乎都是为此作铺垫的,最后一句的设问将全词的情绪推演上了审美的极致,并使之成为表达这一情绪的不朽名句,与此可参看的是秦观《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半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两者比较,一者李煜词创意在前,二者秦词意稍露,所以后者不免有些失色。
  范成大说:“模泪易,写愁难”(《鹧鸪天》),他说的意思就是“愁”作为一种抽象的情感表现,具有不可捉摸性。那么古人是怎样表现“愁”的呢?我们完全可以对此展开更多的联想。
  一种是写愁而不出现“愁”字的,如徐秾《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再如李清照《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最有妙趣的乃是唐人严维的《丹阳送韦参军》:“丹阳郭里送行舟,一别心知两地秋。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下面试对此诗加以分析。
  如果说许多唐人送别诗关注的是送别时情景,而严维刻意写的是送罢友人后的情思。毫无疑问,第二句“一别心知两地秋”,由心上之秋合而为“愁”,是本诗的点睛之笔,不知当初仓颉造字是否考虑了形与意之结合,而后人悟字却可以见出诗人的神思。在这里“愁”字被拆分为“心”与“秋”,既表形,又表意,乃是两者的妙合。后来宋代的吴文英《唐多令》词即取法此句,化而为“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此一句具有令人想象不尽的概括力,可谓“同而为异,异中取同”:首先是“一”与“两”的对举,一别之后,两地悬念,强化了分离的感受,由一分而为二,这是“同而为异”;其次,别后虽有阻隔,而两地相思,共感秋景萧瑟,秋意悲凉,这是“异中取同”。因而令人觉得精妙不可言。
  此句之所以被认定为本诗的关键,还因为它完全笼括了后两句的含义。“日晚江南望江北”,直至日色昏黄,依然临江怅望,显然是愁的姿态,“江南”“江北”是为“两地”,两地的阔远也即是愁的深远,同时,心上的秋意与实景中的秋色已融合一体,想象江北的秋意较之江南也许更深。“寒鸦飞尽水悠悠”,目睹寒鸦过眼,渐渐散尽,正照应了前句的“日晚”,在本句中与寒鸦相伴的是流水,将水作为离别主题赖以生发的意象,在唐人句中较为常见,如李白、许浑等之送别诗。但本诗中的流水已无“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明快豁达,乃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缱绻悱恻,面对逝川,万千恨意,尽在其中,这里突出的就是愁的悠长。从愁的姿态到愁的深远,再到愁的悠长,所以说,全诗中不著一个“愁”字,而愁绪弥漫,触处皆愁。
  另一种则是将似乎无知无觉之愁绪化为可知可感之物。《虞美人》中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描写的就是愁的长度,愁如流水一般无穷无尽,滔滔汩汩。李煜在另一首词《乌夜啼》中也写道:“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同样以水长喻愁绪之长。另一种写愁之长的典型句子则是李白的《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那也是一种惊人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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